色道:“姐夫,咱們這次分手,不知什麼時候再見。
現在我跟你說句正經話,當初我也不是什麼好人,隻跟我姐姐胡吃混鬧。
從今年見着白萍,聽他說了許多道理,我才明白凡人都要往正路上走。
自己尋個好結果。
隻說姐夫你,當初也是個有希望的人。
就為認識了我姐姐,胡亂地姘到一起,自覺有吃有穿,還有女人陪着,這是多麼大的便宜。
哪知她今天一抛開你,你就落得要讨飯。
當初你要不認識她,這幾年自然去幹正經事業。
現在還不知闊到什麼樣?姐夫你細想想,我姐姐害苦你了。
”說着見畏先渾身抖顫,好似觸了電氣一樣,知道他已動了心。
便又接着道:“你現在後悔還不晚,隻要向上走,将來總能到了好處。
姐夫,你看我。
我比你早後悔幾十天,如今我已快要變成林太太。
和白萍一夫一妻的去過日子了。
”說完不禁把胸兒一挺,表示出無限得意,又向畏先瞧了一眼。
便亭亭地走了。
抛下個畏先,身體搖搖地,若沒牆壁靠着幾乎倒在地下。
他在生活巨大變動之時,又受這樣劇烈的刺激,一時心裡苦辣酸甜各種況味都翻騰起來。
神經麻木了多時,才能略用思想,想到歸結,竟生出一種覺悟。
自想當日白萍初來,也沒看出他有什麼奇怪。
卻怎的隻幾十天工夫,就把這樣既蠢且醜的女子教化得這等明白。
想不到今天我倒又受了這醜女的教訓,這真是怪事了。
但是她所說的話哪一句都刺進我的心坎。
可憐我活了三四十歲,頭一次聽到這種好話。
又回頭瞧瞧門裡,覺得自己一個男子漢,竟受了女人幾年的豢養。
以先還以為豔福不淺,可是如今她一腳踢出來,才明白自己枉活了偌大,一事無成,簡直有大半是為她所誤。
若不是龍珍接濟這一下,還會不落到乞讨場中麼?便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畏先畏先,現在可該明白了。
這回出去定要立志向上,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再遇見女人,我隻把她們當蛇蠍一類東西看待,再不上這樣當了。
”想着就撕下小衣的一塊底襟,把臉上血迹拭得略微幹淨,又用一塊手巾把傷痕纏上,心裡倒一無挂礙地出了巷口。
雇車預先到醫院治傷,幸而是皮膚損破,沒大要緊。
隻在醫院住了兩日,便自出來。
又在旅舍中閑居了将近一月,把龍珍所資助的錢,眼看就要花完,心裡暗暗焦急。
自知在北京不易尋着營業。
忽想到有幾個舊日的胡調朋友,現在都在天津作事,便想投他們去。
雖知這些人沒甚力量,卻又希望到天津能遇着機會,就自一肩行李,飄然到了天津。
畏先住在個起火小店裡,好容易訪着那些朋友,說明來意。
那般朋友原隻能嫖賭,哪會為人?如今見畏先落魄來投,都自生了厭惡。
幸而内中有個姓耿的略為忠厚,便勸畏先暫且屈就賤役,忍耐待時。
畏先處在窮途,怎能不應?便托他給覓個事情。
但求糊口,不問位置高低,金錢多寡。
姓耿的答應了。
過了幾日,便來尋畏先。
報告日本租界有一家住戶,出了個仆役的缺。
月薪六元,每天還管兩頓飯。
問畏先願就與否?這時畏先袋裡的錢隻剩了三五元,眼看着就要挨餓。
雖不願當仆役去服伺人,但是為勢所迫,隻得先圖個吃飯睡覺的地方。
便忍着委曲,随了姓耿的去上工。
繳天之幸竟被主人看中了意,就留下了。
從此畏先便入了勞工的階級。
每天早起晚睡,掃院子,收拾房間,出去買東西,在家哄少爺,鎮日馬不停蹄,驢不歇磨。
主人脾氣又大,時常無故地斥罵。
畏先看在飯上,惟有低頭忍受。
居然忍受了兩三個月。
過了中秋,便到九月。
畏先委實忍不住這苦況,又尋了那姓耿的去,托他再給尋個地方。
姓耿的道:“這真巧了。
我們公司裡新上了一個同事,他正托我給找仆人。
你願去時,一個人服侍一個人,那就舒服得多了。
”畏先大喜。
到次日早晨向舊主人請了長假,算清工資,就到那姓耿的公司裡等候上任。
到吃午飯時候,姓耿的才把他呼喚進去,指着對面吃飯的一個少年道:“這就是你的主家邊先生。
”又指着畏先道:“這就是我薦給你的仆人錢大。
”畏先此時已把當仆役的禮儀學得透熟,忙趕上前請了個單腿安。
那姓邊的少年也不理畏先,隻向姓耿的道:“謝謝你,這人先留下看幾天吧。
”姓耿的又向畏先吩咐幾句,畏先喏喏連聲。
就規矩恭謹地執起役來。
過了幾天才從旁的下人口裡,得知這新主人名叫邊仲膺。
是新近從外埠回來,才就了這公司的會計。
畏先見主人脾氣很好,向不罵人,不過時常坐着出神。
每次畏先給他端過茶去,他隻怔着不飲。
到要喝時,卻已涼了。
又招喚畏先重斟。
再斟過去,他還是忘了喝。
平均畏先給他斟十次茶,他未必有兩次入口。
其他的事也是這樣。
畏先頗以為苦,覺得伺候這樣和善的主人,也并非易事,而且還疑惑主人有神經病呢。
又過了半月,畏先又發現這主人的怪事,他除了公事以外,仿佛還有什麼營幹,夜裡時常出去。
有時穿着很華麗的衣服,有時竟借穿畏先的破大衫。
回來後常是精神頹喪,疲乏不堪。
嘴裡還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些什麼。
而且安寝以後,每每聽他在屋裡作聲。
聽去又像和人說話,又像獨自哭泣。
畏先暗自詫異。
料道這主人行蹤詭秘,舉動失常,必有不可告人之事。
便暗暗留了意。
不想事出意外,邊仲膺忽然和公司經理生了意見,辭職要走。
畏先因見這清閑的飯碗又要砸破,不由着了慌,忙央仲膺攜帶同走,自己願當個貼身的長随。
仲膺也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這時畏先才從仲膺的話口裡,聽出他原是南方人,在天津久居多年,橐筆自給。
在先原有很穩固的職業,隻為後來遇了一件變故為要旅行,才辭了職。
到如今舊地重來,想不到竟所如辄阻。
便是在這公司當會計。
也苦于才非所用,隻為權耐一時罷了。
畏先暗歎主人的氣運比自己也強不了許多。
隻不過他比自已略有積蓄,可以暫時無苦罷了,便更加倍的用心伺候。
當下随仲膺離了公司,暫寓在一個中等的旅館,慢慢的等候機緣。
仲膺每日更是侘傺非常,時常的無端歌哭。
但還要出去營謀位置。
過了一個多月,一天仲膺從白天出去,晚上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回來,劈頭告訴畏先,說要搬場去作事了。
畏先也代為一喜,忙問主人;“到哪裡去?”仲膺道:“出去遇見一個舊友,他正和人搭夥開了個小規模的醫院,詢知我沒事做,便約我去主持一切。
”畏先道:“主人會行醫麼?”仲膺笑道:“我對醫學一些也不懂。
你不明白,醫院的事并非全是治病。
關于會計庶務還有許多麻煩事呢。
我去就管這治病以外的事,你還跟去伺侯我好了。
”
當了主仆說了一會。
到明天便有兩個少年來訪,和仲膺研究醫院的進行計劃。
畏先在旁聽了半天,才知二人中有個胖子姓高,便是仲膺的舊友。
那一位瘦瘦的漂亮少年,卻名叫張式歐,新從北京來,以前與仲膺并不認識。
因為和姓高的合夥開醫院,而姓高的又約仲膺去幫忙,才給他們介紹的。
此來特為拜訪,并來延聘。
當時沒說許多話便議定了。
因為醫院還在籌備期中,尚未開幕,高張二人便約仲膺即日搬進醫院新址,去辦理一切。
仲膺應允,送他二人走後,就算清了房飯錢。
由畏先雇車拉了行李,主仆到醫院去。
那醫院設在租界,規模中等,所訂辦法卻是很有精神。
從此畏先便随着主人一同忙亂起來。
忙過一個多星期,方才開幕。
也不知是中國病人特多,還是張高二人的名望大運氣好?開幕頭一日,就治了二十多個病人。
眼看營業有發展的希望,大家盡都歡喜。
高張二人見畏先是由仲膺帶來,便不教他去執洗掃雜役,隻當做專伺候三個人的近仆,工錢由醫院從豐支給。
從此一來,畏先更是得其所哉。
每天除了趨走以外,簡直比主人還清閑,他也就随遇而安,再不去回想早先黑漆一團的舊事。
而且瞧着醫院的一切狀況,都是目所未睹。
每天來治病的什麼樣人都有,什麼笑話都可聽見,也頗可以開心,便安心任事地幹下去。
那仲膺和式歐一見面,就心投意合,加着終日相見,耳鬓厮磨,漸漸的成了密友。
有一天來了一個貴家的棄婦,到醫院求診。
式歐診斷是由抑郁得了胃病。
便問她得病之由,那棄婦把自己身世述了一遍。
式歐便開了藥劑,打發她走了。
到晚飯後,式歐和仲膺對坐閑談,無意中談到那棄婦的事,說來說去轉到戀愛問題。
兩人全在少年,又都在情場裡遭過慘敗,盡是滿腹抑郁。
一旦勾起話頭,不由都凄然同感。
式歐無意中長歎了一聲,仲膺忽然問他道:“你有太太麼?”式歐搖頭道:“沒有。
”仲膺道:“你已二十多歲,家裡又有财産,怎麼不結婚?”式歐歎道:“我的心已經傷透,不想結婚了。
你結婚了沒有?”仲膺道:“沒有。
”式歐道:“那你為什麼不結婚?”仲膺面色一變道:“我有我的特别原因。
”式歐笑道:“你有你的特别原因,我也有我的特别原因啊。
”仲膺詫異道:“你有什麼特别原因呢?你說說。
”式歐道:“你有什麼特别原因?你也說說。
”仲膺道:“你先說。
”式歐原不肯把心事說出,但正在滿腹蕭騷,無人可語,仲膺又是知已朋友,可以對他訴訴哀腸,出出自己的郁氣,便歎道:“我經過的事,真是前生冤孽啊。
在夏天有我妹妹一個已嫁過的舊女同學,投奔到我家去。
一到我家,就自病倒。
我給她醫治好了。
有天我同她們去公園玩,不想遇見她的舊日丈夫,她丈夫見她倒了卻躲走了。
她回去又害起病來,我又當了醫生和看護。
她真可憐,病裡還萍呀萍的,喊她丈夫的名字。
”仲膺聽到這裡,渾身一動,張開大嘴,忙又閉上。
式歐又接着道:“後來她好了,我雖知她是有夫之婦,不知怎的,竟掉在情網裡。
一天夜裡竟自向她求愛,被她拒絕。
我以後不敢再見她的面,就自跑到天津。
咳!你聽着不覺怎樣?我心上的創痕可是萬世不能修補咧。
”仲膺猛然立起道:“這女人叫什麼名字。
”式歐搖頭道:“我當初辦的事,已經對不住良心,還怎能發表她的名字?”仲膺道:“你不說,我猜猜看。
”式歐道:“你猜。
”仲膺道:“是不是芷華?”式歐飕地從椅上立起,愕然道:“你怎知道?”仲膺不語。
立刻四目癡癡地對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