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長歎一聲,緊握住龍珍的手,凄然道:“妹妹,咱倆總是親人。
我對你說,姐姐我是要倒運了。
論起我現在已是快到三十歲的人。
從十五六歲便和男人鬼混,可是向來對誰也沒發過真情,不過隻假情假意的把别人的錢诓到自己手裡。
所以到如今才攢下這點兒積蓄。
誰想我這樣大的人,竟又受了人的迷惑,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你說這不是天意麼?”龍珍聽她說話的情形,不像是假。
但又測不出言中之意,便問道:“您這是什麼意思?既知道是受了人的迷惑,您又是個靈透的人,不會抛躲了他,怎就甘心受他的制?”畏先太太把眼微睜大了些道:“這樣說,你知道我的事麼?”龍珍搖頭道:“您的事我怎會知道?”畏先太太微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緊。
我也正要告訴你。
我現在已經入了迷魂陣,自己雖知道快要倒黴,但是不能往外拔腳。
大約是前世的冤孽了。
那個唱武生的沈瑞樓,我從早就愛上了他,每次看戲見他在台上那種英勇的神氣,回來時常想念得一夜睡不着。
在上月有人拉皮條和他認識了,在屋裡穿着尋常衣服,絕不像台上那樣好看,簡直還不及平常年輕人順眼呢。
可是我照樣愛他。
哪知這小子隻懂得要錢,我也不敢不給,隻這兩個月裡已被他訛了兩千多。
我明知他是愛錢不愛我,想起來常自己發恨。
不過見了他的面,隻要他出了個主意,我不知怎的就隻能百依百随。
他問我家裡的事,我正受着他的迷,哪能說一句謊話呢?便打頭到尾全供出來。
他既知道我和畏先不是正式夫妻,就逼着我把畏先趕走。
叫我嫁他。
我有什麼法子不應?今天咬着牙趕畏先,是你瞧見的。
一兩天裡沈瑞樓就到咱家來當主人了。
”龍珍聽到這裡,心裡悶得說不出來。
隻不明白姐姐為何明白受騙?還自俯首帖耳受人的指使。
畏先太太已看出她的神色,又自歎道:“你不明白,連我也不明白呢。
我隻覺一見了他,心裡也糊塗了,身上也軟癱了,除了受他使喚,更沒一點能力。
這裡面總該是前世欠他的債!記得當初我在窯子裡的時候,有許多蠢男人時時受我的氣,挨我的罵。
明知我不愛他們,他們還照樣給我送錢。
如今我對待這個沈瑞樓,就和那些人對待我一模一樣。
簡直遇見活報應了。
”龍珍愕愕地道:“您說的我全不懂,難道您是該他的欠他的?或者有什麼把柄在他手裡?怎心裡這樣明白,還……”畏先太太接言道:“他花了我無數的錢,我怎會欠他的?在他手裡更沒短處。
隻不過這是一段孽緣,你是沒經過罷了。
譬如你這樣愛那林白萍,把身子已經交給他,就是再看出他有什麼不好,也隻能認命忍受。
更莫說這沈瑞樓,像在我身上撒了迷魂藥呢。
”說着又自凄然歎道:“妹妹,你見我對沈瑞樓這樣,定疑惑他待我特别的好。
咳,你不知道,他見了我竟不斷的打罵呢。
”便把手臂從袖裡伸出來叫龍珍看。
龍珍隻見臂上有三兩樣紅紫的傷痕。
雖未見血,卻可看出下手時的沉重。
龍珍此際幾乎疑惑對面坐的不是自己的姐姐,怎會那樣潑悍的人轉眼就變到如此的懦弱?但再連想到方才畏先頭上被她所擊的模糊血肉,心裡更生出異樣的感想。
剛因見着自己姐姐受人淩虐的痕迹,頗覺慘痛。
便忍不住要望着她落淚,及至想到她打畏先時的兇狠,反而怔住。
隻覺姐姐競像個怪物,善惡美醜時時的變幻不定。
又納悶她既能在沈某人手裡認命忍受,怎不能在畏先身上忍受一點?就又道:“這姓沈的既待您不好,就抛了他。
他能把您怎樣?論起來還是畏先。
……”說着瞧瞧畏先太太的顔色,才又接着道:“我可不是替畏先講情,不過為您望後想。
”畏先太太臉上一陣苦笑,攔住她的話頭道:“你是好意,我明白。
隻是畏先絕不能再要了。
這沈瑞樓不論怎樣壞,我算是沒法抛開他。
你不明白這個内情,就先糊塗着吧。
可是我準知道跟了他絕沒好結果。
他要我隻為的錢,将來把我的錢花淨了,一定是閃下我再找别人。
到那時我兩手空空,隻有讨飯的份兒咧。
”龍珍聽着急得微微頓足道:“既知這樣,為什麼……”畏先太太擺手道:“你再别說為什麼三個字,更不必勸我。
我現在和你說這些心思話,還要有事求你。
世界上隻有你是我個親人,現在也要嫁人走了。
那林白萍是個有心胸的人,将來一定能成家立業。
如今我把些體己送給你,你夫婦拿去做什麼全好。
可是将來到我受窮沒人理的時候,你們可要收留這個姐姐。
”說着便站起轉身開箱去拿東西。
龍珍更是又悶又氣,真不明白她這樣不呆不傻的人,原來立在岸上,偏要自己跳進渾水。
然後再求旁人相救。
簡直世上沒有的事都叫自己遇上了!
這時畏先太太己從箱内拿出個皮箧,鄭重地交給龍珍道:“我前天想起這個主意,早預備下了。
這裡面的東西還值幾千塊錢,你拿了去變賣了。
跟白萍去幹個營業,隻當是姐姐送給你的妝奁。
你拿着就找白萍去吧。
以後也不必來看我,将來我有求你們的時候,自會去尋你們。
不過一二年裡還不緻于呢。
”說着話龍珍見她眼圈已經紅了。
龍珍可萬萬再忍不住,并不伸手去接,霍地向後一退,高聲道:“我可不敢罵姐姐是賤骨肉。
你到底為什麼自找倒黴?真把人氣悶死。
你要不說出個原由到哪裡我也不能依你。
’,畏先太太慘然一笑;再不答話,隻把皮箧塞到龍珍手裡,就将她推出門外。
龍珍的腳方出離了門限,畏先太氐已在後把門關了。
龍珍回身把門捶了幾下,再不聞裡面答應。
又急得高叫姐姐,半天才聽自己姐姐在内低語道:“妹妹,你快去!再纏我就要惱了。
有你這會兒勸我的好心,不如留着到将來救我。
你要疼姐姐,就快走。
越走得早,我越喜歡。
”說完屋内又自寂然,任龍珍再如何喊叫,更得不着半聲回響了。
龍珍沒奈何,隻得走出堂屋,挾着皮箧,立在院裡台階上。
心裡隻是躊躇忐忑,覺得方才姐姐所說的許多言語,全是迷離倘恍,教人沒法測度。
那些話倘是昏愚柔懦的人所說,還不甚可怪。
偏又出在姐姐那樣爽利潑悍的嘴裡。
回想起來,幾乎不敢信方才的情景。
是自己所經的真境。
更可疑的,不特她說話不近情理,而且态度也像變了個人。
她向我囑托後事的可憐情形,和早晨兇毆畏先的狠毒樣子,簡直前後不是一個人啊!
龍珍這樣想得出神,倘非仰首瞧見自雲如縷的晴天,低頭見着手裡所持的皮箧,或者竟要疑惑自己是在做夢了。
龍珍略沉沉氣,又想到姐姐囑托之言,不由得慮到以後的事,一顆心兒便由這行将分手的姐姐,移到那終身依倚的丈夫。
又暗自一喜,曉得這皮箧裡有許多值錢的東西。
有了這一些憑藉,縱未必便能成家立業,可是暫時夫婦兩人不緻受什麼窮窘。
她這一想到白萍,立刻好像心裡生了亂草,再也不能用腦力去思索姐姐的隐秘。
隻想着眼前萬事都不足萦心。
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見了白萍的面,再作商量。
想着便回到自己屋裡,胡亂把日用什物和個人平素的體己,歸着了兩個包裹,一個小箱。
她把那皮箧放進小箱時,眼光連帶瞧見清早自己所放的芷華尋夫的報紙。
心裡一動,覺得白萍不在這裡,此紙沒收藏的必要。
原想随手拿出了撕棄,卻因一時手懶,隻把皮箧扔入,就随手把箱兒鎖了。
自己決定隻拿着這幾件要緊東西去尋白萍,向他報告一切。
姐姐的事也順便向他商量出個辦法。
今天還要趕回來和姐姐見面,現在隻算出門一會兒,也無須向她辭行。
而且料道她這時必不肯見自己的面。
主意已定,就拿了東西,出得房門。
先站在院裡時說道:“姐姐,我出去一趟,等會兒就回來。
”連喊了兩聲,果然不見答應。
隻可自己走出。
見大門還自關着,便上前開了。
才邁出步,忽聽身邊有哼喚之聲,回頭看時,卻見畏先正蹲在牆角,臉上還自血迹模糊,口裡念念有詞的,不知是歎息,也不知是呻吟。
他聽得龍珍腳步響,那大紅臉中間的兩顆眼睛,立刻睜開,更顯得黑白分明。
龍珍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幾乎要舉步逃避。
但念到數年中相處之誼,又可憐他昨天還是這門中一家之主,今朝竟已變成了個變相的墩門乞丐。
心下十分慘恻,便止步叫道:“姐夫,您還在這裡?”那畏先用手拭拭眼際的淤血,慢慢湊到龍珍跟前,哽咽着聲音道:“小姐,是她叫我回去麼?她不生氣了?”龍珍聽着覺得可慘而又可笑。
又聽他對自己竟改了稱呼,真是可憐已極。
便勸他道:“姐夫,我勸你不必想進這個門了。
我姐姐對你已沒絲毫情義,你既然有把柄落在她手裡,不敢對付她,那隻可離開這裡,再想活路。
在這裡絕耗不出什麼便宜,說不定還要吃一場沒趣。
你又是個律師,識文斷字,到哪兒尋不出飯來?”畏先把血手搔搔頭發,悄聲道:“咳!你說叫我哪裡去?本來挂律師牌子就是造謠言。
你可曾看見有人來請教我?而且這家裡的錢都屬你姐姐管,我手裡沒一文積蓄。
今天出去,明天就讨飯了。
”龍珍道:“你在外面創了這些年,你的朋友呢?”畏先把腳一頓道:“不到窮時,不生後悔。
我隻想這一世再用不着人,一個朋友也沒交下,得罪的人可倒不少。
隻求他們不解恨就夠了,還盼有誰來救我。
”
龍珍聽了,想到畏先平日沒有律師的真實學力,隻會擺那律師的兇狠面目,作些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可得了報應。
不知有多少趁願,但又想到他人雖不好,對自己尚沒有什麼壞處。
再加看着他的狼狽情形,動了恻隐之心,便道:“姐夫,你還是離開這裡好。
我幫助你些錢,暫且活着。
快去尋一個營業,以後學點好吧。
”說着伸手向袋裡一摸,恰摸着白萍留下給畏先太太而畏先太太未收的一疊鈔票,就拿出來。
也未查點數目徑自遞給畏先。
畏先張眼見這疊鈔票,最外層的一張是十元,曉得這筆款不在少處。
兩手顫顫地不敢來接,隻望着龍珍發怔。
龍珍道:“你快拿去。
萬一叫我姐姐出來看見倒不好。
”畏先才霍然伸手,像搶奪般地接了過去。
一聳肩兒便藏到衣袋裡,立刻露出笑容。
那赤紅臉襯着白牙,分外醜得象鬼。
龍珍向他道:“你快走吧,我也走了。
”說着便提了箱箧向巷外走去。
畏先有錢到手,隻顧自己松心,也不問龍珍往哪裡去。
龍珍走了幾步,又回頭叫道:“姐夫。
”畏先忙趕過去,龍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