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負咎之日,恐怕無日能避免良心的責備,這真是事處兩難,該當如何解決?
仲膺左右為難,不覺呆坐癡想,良久不言不動。
芷華倒在床上,望着仲膺後影,見他忽又驚異,忽又深思,覺得他對于白萍的行為必也深為詫異。
但又料定他看完了那信,知道自己已和白萍斷絕關系,可以有一個好機會,能容他如願以償,定要對自己有一番表示,說不定便直接求婚。
他年來為我也苦得夠了,我不可作難他,應該爽快答應,給他些蜜意柔情,以償他久日相思之苦。
芷華主意已定,隻等仲膺看完信走過,自己已預備了許多話,要和他說。
不想仲膺看完了信,好似隻有一會兒高興,接着便沉默深思起來,沒有一些熱情的表示。
芷華大為詫異,暗想我把這封信給他看,直似給他一張好機會的證券,他難道真是腦子受了病,連我的意思都不能明白麼?又遲了許久,見仲膺還是不言不動,好似老僧入定。
芷華便有些沉不住氣了,便立起身來,悄悄走到仲膺身後,輕輕用手向他肩頭一拍。
仲膺愕然回首,見芷華正在含笑低首,凝着秋波相視。
仲膺正在出神,忽見芷華這樣顧盼含情,不覺把雜念都消,愛心陡起,伸手把芷華的手腕握住。
芷華好似沒有覺察,兩人對視了一會,芷華努着朱唇,指着寫字台上的信道:“這些東西你都看完了麼?”仲膺點頭道:“我都看完了。
”說完又都無語。
遲了一會,芷華又問道:“你明白了麼?”仲膺又答道:“明白了。
”芷華瞧着他,把妙目一合道:“明白了,你該怎樣呢?”說着把手在仲膺肩上重重一按,便甩脫了仲膺的手,仍自退回沙發去了。
仲膺見了芷華這番情緻,知道他是暗中示意,告訴自己機會到了,立刻心中飄蕩起來,把方才對于白萍的種種思想都已忘卻,隻覺把全世界換取此際的芷華也是值得,更顧不得前思後想。
當下連忙立起,走到芷華面前。
見芷華又變了情形,低下頭去,好像在思想什麼,面上也沒有笑容了。
仲膺又覺膽怯,隻得低聲叫道:“芷華,你以為我應該怎樣?”芷華仍低着頭道:“那就要問你了,你想要怎樣?”仲膺道:“你想要我怎樣?”芷華道:“你何必盡自問我?我現在是進退無主,宛轉随人。
”仲膺聽他這句話,不特私衷盡嚣,而話又說得十分可憐,感動得再也不能忍禁,便撲地坐在床上,和芷華并肩,把她攬到懷裡,懇切地叫道;“芷華,你可知道我一年來所受的痛苦,明知離了你不能生存。
但是我不敢希望,早已預備自殺。
幸而今日天緣巧遇,遇見了你,又得知這個消息。
現在白萍既已抛棄了你,你已是自由人了。
我用一萬分的熱誠,向你求婚,請你念我們的舊情,立刻允許了我。
”
芷華臉上由紅而白,嘴兒一動,卻沒有說話。
忽然很沉靜地把仲膺的手推開,慢慢立起,走到對面沙發上坐下。
仲膺摸不着頭腦,不知她是應允還是拒絕,隻得又趕過去,意欲還和她坐談。
但是沙發太窄,坐不開兩人,又為熱情激動,就跪在她面前,哀聲道:“芷華,我一生的希望全在今天,請你允許我。
”說着便把頭倒入芷華懷内,立刻便覺芷華的手兒撫摹自己的頭發。
仲膺心中撲撲亂跳,知道此事不緻絕望。
但半晌隻不聞芷華言語,心中疑惑,擡起頭看時,見芷華已滿面含春,兩目中發出情光,正向自己注射。
芷華不待仲膺開口,已自笑道:“仲膺,你傻了。
我若不肯允許你,為什麼把你尋到家裡來?又把信給你看呢?”仲膺道:“這樣說,你是允許我了。
”芷華笑着點頭,仲膺笑道:“天啊,我得救了。
”說着便伸頭兒和芷華接了個長吻。
芷華也真是宛轉随人,由着仲膺擁抱。
這時節兩個人表面上是蜜意柔情,然而心中全是回腸蕩氣,此中情味,真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了。
此際的仲膺心中一陣悲歡,一陣欣喜,把悲喜合到一處,直不知魂銷幾許,恨不得把自己身體化成一汪水兒,都向芷華的毛孔間滲入,兩人合為一體。
芷華也是一縷柔魂,銷來欲盡,把仲膺的臂肉抓得生疼。
許久許久,二人的頭部方才分離。
兩個嘴唇都加倍濕潤了,隻芷華唇上的胭脂,已淡了許多。
仲膺的頰上,卻添了一抹紅痕。
兩人相望着,臉都紅了。
芷華羞得更閉了眼,仲膺自把手撫着胸口。
及至芷華再把眼張開,忽然從眼角挂下兩行珠淚。
仲膺不知怎的,心内一酸,居然學人垂淚也漣漣。
芷華歎道:“今天可如了你的願了。
”說着伸手一拉仲膺,仲膺趁勢立起,便也用手探向芷華臂彎,向上一架,芷華也趁勢立起。
二人就相擁着走向床前,并肩坐下,又互相一望,見都含着淚眼,仲膺悄聲道:“今天我以為是咱們極得意的日子,你怎又難過?”芷華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隻覺這時無端生了許多感慨。
你若問是感慨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出。
可是你怎也陪着我難過?”仲膺喘了口長氣道:“我知道悲惱的時期已過,幸福的日子已來,隻覺歡喜得要笑,卻笑不出來,不知不覺的倒哭了。
這一哭比笑反倒痛快。
”芷華面上微露出一絲笑容道:“你這人真是受了神經病,得意而哭。
倘或方才我拒絕了你,或者倒能笑吧。
”仲膺見芷華笑了,也忙陪她開顔,卻不答她的話,隻攬着她的頭兒,用舌尖把她的淚都吮幹了。
芷華道:“你這又作什麼怪?”仲膺抛文道:“借君清淚,溉我心苗。
并且也算你賠償我……”芷華道:“這話我不明白,我欠你什麼?”仲膺道:“你不知道罷了,這一年來,我為想你而流的淚少說也有一缸。
不過你的淚比我珍貴些,隻這一點轉注到我心裡,已足夠抵償。
”
芷華聽了,不由分說,也用手提着仲膺兩耳,吮取他的淚痕。
仲膺道:“你何必和我學呢?”芷華道:“你也該推已及人,難道你就不欠我的?莫隻從一面着想。
”仲膺聽着,便知芷華之思憶自己,也不減自己的恩憶芷華,便更覺镂心刻骨,不由又問道:“華,你現在是我的了。
我問你,你既然也那樣想我,方才我向你求婚,你為什麼不簡直答應,偏從床上又躲到沙發上,害我心裡忐忑不定。
咱們本是舊好,難道你還和我做作麼?”芷華笑着點頭道:“不錯,是做作。
”仲膺道:“那你又何必,你不知我那時真和西廂記所說的一樣,捱一刻似一夏?”芷華道:“我都不知道?不過我是故意對你報複。
”仲膺詫異道:“這卻怪了,我幾時得罪過你,惹你報複?”芷華道:“你自己想去。
”仲膺低頭沉思,想了許久,實在毫無蹤影,隻得聲告道:“我真想不出,請你告訴了吧。
”芷華笑道:“我實在可憐你,因為我給你的痛苦太多了,現在白萍既已把我抛棄,我對他的責任已了,隻有對你的郁債未償,所以立志把你提出愁城,而且越快越好。
不過若要從我口中說出要嫁你這句話,我是絕不肯的,故而把白萍那封信給你看。
以為你看了,定然明白我的微意,立刻向我表示你的衷心。
哪知你看完,倒發起呆來。
我等得心焦,又不知你什麼意思,隻得又去點醒你一下。
你想,那時既叫我着急,我也隻好對你來個小惡劇了。
”仲膺笑道:“你真一些也不讓人。
”芷華又問道:“那時你倒是呆想什麼?”仲膺道:“我想白萍,他真可憐。
”芷華雙眉一皺道:“哦,你不可憐我,倒去可憐他。
他現在另娶了一位很美麗的太太,正在新婚燕爾,其樂無涯,你怎倒說他可憐呢。
”
仲膺心内一驚,本來他說白萍可憐,是因為白萍犧牲個人幸福,而來撮合自己和芷華。
但這隻是自己心中的事,芷華并不知道,但既在不注意中說了出來,經芷華一問,才想起把話說失了口,不覺心中有些發顫。
但又一轉想,覺得自已若隐忍不言,不但負了白萍一片苦心,而且還算與白萍合謀欺騙芷華,自己良心責備,尚在其次。
将來若被芷華知曉,當然要看低我的人格,愛情必要随之破裂,不如就此對她實說,請她自打主意。
她若願意再等候白萍,我也隻好自認命苦,甘心退避。
好在我向她求婚,她已應允,而且又肯對我這樣表示愛情,也未必忍于背約,把我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