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你要得跟着我去"生活",你不應該隻做一個旁觀者。
你在書齋裡讀了《電》,你好像在電影上看見印地安人舉行祭儀,跟你的确隔得太遠,太遠了。
而且你責備《電》紊亂,你想不到那部小說怎樣地被人宰割了幾次,你所看見的已經是殘廢的肢體了。
然而甚至這個殘廢的肢體也可以告訴人《電》是《愛情的三部曲》的頂點,到了《電》裡面,熱情才有了歸結。
在《霧》裡似乎剛下了種子,在《雨》裡"信仰"發了芽,然後電光一閃,"信仰"就開花了。
到了《電》,我們才看見信仰怎樣支配着一切,拯救着一切。
倘使我們要作這個旅行,我們就不能不拉住兩個人做同伴:吳仁民和李佩珠。
隻有這兩個人是經曆了那三個時期而存在的。
而且他們還要繼續地活下去。
在《霧》裡面李佩珠沒有露過臉,但是人提起她,就說她是一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在《雨》裡面她開始感到生活力過多準備拿它來為别人放散。
她不僅知道愛情隻是一時陶醉,從事業上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慰,她還想到F地去做實際的工作。
于是幕一開,兩年半以後的李佩珠便以一個使人不能相信的新的姿态走出來,使得吳仁民也吃驚了。
她不僅得到F地的青年朋友的愛護,連吳仁民也熱烈地愛着她。
她雖然幼稚,但是她幼稚得可愛。
看起來她是一個平凡的人。
也許有人會像你那樣把她當作領袖(你"幾乎要說兩位領袖攜手前行",幸虧你用了"幾乎"二字,否則你不覺得肉麻嗎?),但是我把《電》的原稿翻來複去地細看幾次,我把李佩珠當作活的朋友看待,好像我就在她的身邊跟着她跑來跑去,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女子。
然而我相信她如果說一句話或做一個手勢叫我去為理想交出生命,我也會歡喜得如同去赴盛筵。
似乎曾經有人用過和這類似的話批評蘇非亞·别羅夫斯卡雅。
可見真正的偉大和平凡就隻隔了一步。
你雖然聰明絕頂,但是遇到這樣的女子,你要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她的感情,你就會碰壁。
事實上你那所謂情緒的連鎖已經被她完全打碎了。
《霧》中的吳仁民正陷溺在個人的哀愁裡,我用了"哀愁"這個字眼,因為他的痛苦是緩慢的,零碎的,個人的。
那時候的吳仁民平凡得叫人就不覺得他存在。
然而打擊來了。
死終于帶走了他那個病弱的妻子。
那個消磨他的熱情的東西——"愛"去了。
熱情重新聚攏來(記住他是一個強健的男子)。
他的心境失去了平衡。
朋友們不能夠了解他,他又缺乏一個堅強的信仰來指導他(自然他有信仰,但是不夠堅強)。
他時時追求,處處碰壁。
他要活動,要溫暖,然而他的眼睛所看見的卻隻有死,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寂寞。
寂寞不能消滅熱情,反而像一陣風煽旺了火。
于是熱情在身體内堆積起來,成了一座火山。
倘使火山一旦爆發,這個人就會完全毀滅。
恰恰在這時候意外地來了愛情。
一個女人的影子從黑暗裡出現了。
女性的溫柔蠶蝕了他的熱情。
在溫暖的懷抱中火山慢慢地熄滅了。
這似乎還不夠。
必須再讓另一個女人從記憶的墳墓中活起來,使他在兩個女性的包圍裡演一幕戀愛的悲喜劇,然後兩個女人都悲痛地離開了他。
等他醒過來時,火已經熄滅,就隻剩下一點餘燼。
這時候他又經曆了一個危機。
他站在滅亡的邊沿上,一舉腳就會落進無底的深淵去。
然而幸運地來了那個拯救一切的信仰。
那個老朋友回來了。
我們可以想象到吳仁民怎樣抱着他的老朋友流下感激的眼淚。
這樣的眼淚并不是一天可以流盡的,等到眼淚流盡時吳仁民就成了一個新人。
不,我應該說他有些"老"了。
因為"老"他才能"持重",才能"淳樸"。
他從前也曾經想過在一天裡面把整個社會改換了面目,但來到《電》的同志中間他卻對人說:"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
"他甚至以為"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夠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
"他和李佩珠不同,他是另外一種典型。
李佩珠比他年輕,知道的并不見得就比他少。
然而她卻像一個簡單的小女孩。
你遠看,她和賢(那個暴牙齒的孩子)仿佛是一對,可是實際上她卻"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
"她和吳仁民狂吻了以後,會抿着嘴笑起來說:"今天晚上我們真正瘋了。
倘使他們看見我們剛才的情形,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這是很自然的。
奇怪的是吳仁民的回答。
他平靜地說:"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瘋狂,但是你記住:對于我們,也許明天一切都不會存在了。
"他沒有恐怖,就像在轉述别人的話一樣。
這兩種性格,兩種典型,差得很遠,匆匆地一看,似乎他們中間就沒有一個共同點。
然而兩個人手挽手地站在一起,我們卻又覺得這是最自然、最理想的結合。
我們跟在這兩個人後面,從《霧》到《雨》,從《雨》到《電》,的确走了很長的路程,一路上我們看見了不少的事物,我們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