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知道纏黏他的惡果嗎?正霄的「不正常論」又浮上心頭,一起去探監算不正常狀況嗎?
是否真能改變什麼?
現在的他和她,隻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處偷偷交談;隻能在這區域的幾條大馬路上匆匆一瞥,連在二哥家碰面都隻能漠然地擦身而過……那瞬間,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無顧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歡笑,成為一個極難抗拒的誘惑。
她既不怕危險,他還憂慮什麼?
「好吧!我開車載妳們去。
」他說。
「真的?太謝謝你了!」晴鈴笑得眼睛都瞇了。
「趙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說動你,我赢了!」
以為是一場遊戲嗎?雨洋淡淡一笑說:「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書。
「喏,你的詩集。
」
她前些時候強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後縮,說:「我還沒讀完呢!我隻想問一首詩,不是雁天寫的,是在他書上提字的人。
」
她翻到書的尾頁,兩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着: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是宋朝詩人楊萬裡的詩,怎麼了?」雨洋平靜地問。
「我知道是楊萬裡的詩,隻是這個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結果去問我姨丈……」她說。
「又去問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煩嗎?沒告訴過妳這是禁書嗎?」他緊張說。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開講的政治犯,我姨丈說他坐牢很久了……」她說。
「妳姨丈一定也反問妳,從哪裡知道這名字的?」他打斷她。
「我當然沒說是你啦!随便編個理由喽。
」她說。
雨洋無奈苦笑。
若已發現幹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邱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聽見來人說:「妳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
」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妳,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着是關門聲,留下比想象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啟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内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了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緻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隻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将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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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台灣北部層疊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
于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栖雲,光裸裸的,眼中所見唯小崗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内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裡,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着雨洋。
他不在會客名單内,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着。
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闆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隻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裡特别凄苦。
路旁一個孤獨蹲着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着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丢,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
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定到一百。
」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着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着牽她的小手。
「阿鳳。
」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随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崗不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
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吓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分、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