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又算得了什麼?
是的,童話故事臨近尾聲,魔法消散,白馬王子也露出了真實面目。
某天下午,從學校回來時,我發現旅館的房間空了。
G正在浴室裡刮胡子,我把書包放在一把椅子上,在床墊邊緣坐下。
他的某本黑色筆記本被不經意地落在床上。
筆記本攤開着,上面有G剛用他标志性的青藍色墨水筆寫的幾行字:“下午四點三十分。
我去娜塔莉學校門口見她。
她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看見我時,整張臉都點亮了起來。
在她周圍的一群年輕人當中,她就像天使般閃耀奪目……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妙而神聖的時光,她是如此熱情。
我并不意外這個女孩未來會在我的筆記本中占據更多的篇幅。
”
這些字眼從紙上脫落,仿佛一群惡魔般将我團團圍住,周圍世界的一切都開始崩塌,房間裡的家具成了一片還冒着煙的廢墟,空氣中飄浮着讓我窒息的灰燼。
G走出浴室。
他發現我在哭泣,雙眼通紅,難以置信地指着攤開的筆記本。
他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
緊接着,他又憤怒地對我吼道:
“得了吧,你還有理了嗎?你怎麼敢在我寫小說的時候幹擾我的工作?你花過哪怕一秒鐘想象我現在所承受的壓力嗎?你知道我所做的事情需要多少精力和專注力嗎?你根本不理解什麼是藝術家、創造者。
是,我是不需要像工人那樣按時去工廠打卡上班,但我寫作時所受的折磨,你根本想象不到那是什麼樣的!你剛剛讀到的不過是我未來某部小說的草稿,這和我們、和你都沒有半點關系。
”
這個謊言是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哪怕我隻有十五歲,也不難從中察覺出它對我智商的侮辱,還有對我整個人格的否定。
這打破了他所有信誓旦旦的諾言,也暴露了他的本性,它像一把匕首般将我徹底刺穿。
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我被欺騙,被愚弄,不得不自生自滅。
但我能埋怨的隻有我自己。
我跨過窗沿,準備縱身一躍。
他在最後時刻拉住了我。
我摔門離開。
我一直很喜歡到處閑逛,還莫名對流浪漢很有好感,總會抓住一切機會和他們交談。
那天下午,我一連幾個小時都以一種茫然的狀态在街區間遊走,試圖尋找一個能理解我的靈魂,一個可以跟我說話的人。
在一座橋下,我在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身邊坐下,号啕大哭。
老人連眼皮都不擡一下,隻是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吐出了幾個字詞。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着船隻駛過,然後我又上路,盡管漫無目的。
我機械地走着,發現自己來到一棟豪華的大樓前。
G有個朋友住在這裡的二樓,是一位羅馬尼亞裔哲學家,叫埃米爾·齊奧朗,剛和我在一起時,G便把他介紹給了我,說這位是他的精神導師。
我身上髒兮兮的,頭發也纏在一起,臉上還有在街上閑逛後留下的污漬。
這個街區的每一家書店、每一條人行道、每一棵樹,都會讓我想到G。
我穿過門廊走進大樓。
渾身顫抖,指甲縫裡還藏着污垢,不停冒汗——我看上去肯定像個剛躲在灌木後生完孩子的年輕印第安女人。
我輕手輕腳、心怦怦直跳地順着鋪有深色地毯的樓梯走上樓,按響了門鈴,我的臉還是紅的,盡量使自己不嗚咽出聲。
一位略微年長的小個子夫人給我開了門,目光很友好,我表示很抱歉打擾他們,如果她的丈夫在家的話,我想要和他見上一面。
這時埃米爾的妻子才注意到我邋遢的裝扮,語氣也變得驚慌起來:“埃米爾,是V,G的那個朋友!”她朝屋内大聲喊道,然後急急忙忙地走向通往廚房的過道。
伴随着裡面傳出的金屬撞擊聲,我猜她在燒水,可能是為了泡茶。
齊奧朗走進房間,立馬挑了挑眉毛,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卻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了他的驚訝。
他請我坐下來,我頓時淚如雨下,哭得就像是一個找媽媽的嬰兒。
當我可憐兮兮地試圖用袖子擦去流出來的鼻涕時,他遞給我一條帶刺繡的手帕。
這份帶領我來到他門前的盲目的信任隻源自一個理由:他很像我那同樣來自東歐的祖父,一頭白發整齊地朝後梳着,前額兩側的發際線向後退,像兩個海灣,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鷹鈎鼻,還有十分濃重的口音(泥檬?喬克力?喝茶時要吃點什麼?)。
我從來沒能完整地讀下來過他的任何一本書,哪怕它們都很短小精悍。
人們都說他是個“虛無主義者”。
确實,在這方面,他并沒有讓我失望。
“埃米爾,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抽抽搭搭地說道,“他說我瘋了,但繼續和他這樣下去我才真的會瘋掉。
他的那些謊言,他一次次的不辭而别,還有那些不停找上門來的女孩,甚至是那個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囚犯的旅館房間。
我已經沒有可以說上話的人了。
他使我疏遠了我的朋友、家庭……”
“V,”他語氣嚴肅地打斷我,“G是一個藝術家,一個非常偉大的作家,世人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也許也不會,誰知道呢?如果你愛他,就應該接受他的一切。
G是不會改變的。
他選擇了你便已經是你極大的殊榮。
你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