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爾乘坐渡輪去布洛涅時,他曾感到惡心難受。
不過那是一條大船在海上乘風破浪,乘客呼吸着混合了油味、烹調味、快餐味、酒味等氣味的空氣。
這條小小的“前進”号無意與大海抗争,隻是在随波逐流。
穆加特羅伊德盯着海水,幾近驚恐之中又有了一種敬畏的感覺。
人們乘坐小船出海大概都有這種感覺吧。
一艘船舶停靠在一個漂亮港口的平靜水面上,會顯得威嚴高傲,昂貴強壯,為人們所羨慕,也彰顯出它主人的富有。
然而到了海上,它就要與臭氣熏天的拖網漁船和鏽迹斑斑的貨船相伴,成為一個遍體焊縫和螺栓的可憐的小東西,像是一隻脆弱的蠶繭,以其綿綿之軀與難以想象的力量抗争,像是巨人手掌上一件易碎的玩具。
雖然身邊有四個人相伴,但穆加特羅伊德感覺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這條漁船的渺小,以及大海使他感受到的孤獨。
那些航海、航空的人,那些跨越雪原和荒漠的人,都知道這種感覺。
一切是那樣的無邊無際,那樣的殘酷無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是大海,因為大海在湧動。
剛過九點鐘,帕蒂安先生口中喃喃自語。
“Yaquelquechose,”他說,“Noussuit.”
“他說什麼?”希金斯問道。
“他說那邊有什麼東西,”基裡安說,“什麼東西在跟随着我們。
”
希金斯望向翻騰的海水,但除了海水什麼也沒有。
“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問道。
基裡安聳聳肩:“這是本能,就像你知道一行數字出錯了一樣。
”
老人關小油門降低船速。
“前進”号慢了下來,直到幾乎停止不前。
随着主機動力的減小,船身的颠簸加劇了。
希金斯滿口的唾沫,他咽了好幾次。
這時候是九點一刻,其中一根竿子開始猛烈抖動,漁線開始放出,不是劇烈地,而是輕快地,繞線輪咔嚓咔嚓地轉動起來,發出輕踢足球般的咯咯聲。
“是你的。
”基裡安對穆加特羅伊德說,他從橫檔的插口上把竿子用勁拔出來,放在釣魚的座位上。
穆加特羅伊德從陰涼處出來,坐在椅子上。
他在魚竿的把柄上扣上一隻狗扣作為标記,用左手緊緊地握住軟木把。
繞線輪是大号的美國奔樂牌,模樣活像一隻啤酒桶,此時它仍在輕快地轉動。
他開始關上滑動離合器的控制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力量在增加,魚竿彎成了弓形,但漁線仍在放出。
“快拉緊,”基裡安說,“不然它會把線全部拖走。
”
銀行經理繃緊胳膊的肱二頭肌,繼續關緊離合器。
魚竿的尖端持續下垂彎曲,直至與他的眼睛平行,放線的速度減慢了,接着又恢複,繼續不停地放出去。
基裡安低頭去看離合器,内側和外側的刻度幾乎就要相反了。
“這家夥的拖力達到了八十磅,”他說,“必須再關緊一點。
”
穆加特羅伊德的胳膊開始作痛,握住軟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硬。
他繼續轉動離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兩個标記正好對應。
“别再轉了,”基裡安說,“現在有一百磅了,到極限了。
用雙手握緊竿子,穩住。
”
穆加特羅伊德稍微松了一口氣,他把另一隻手也搭在魚竿上,雙手一起握緊了,用那雙橡膠底帆布鞋鞋底蹬住船尾擋闆,撐住大腿和小腿,把身體靠在椅背上。
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魚竿的把柄在他兩腿中間呈垂直狀,尖頭垂向船尾。
漁線在慢慢地、穩穩地繼續拖出。
在他的眼皮底下,留在繞線輪上的漁線變得越來越少。
“天哪,”基裡安說,“是一個大家夥呢。
它的拖力超過了一百磅,它拖線就好像從盒子裡抽取紙巾那樣。
穩住,夥計。
”
激動中,他的南非口音更加明顯了。
穆加特羅伊德再次撐緊雙腿,捏緊手指,繃緊手腕、前臂和二頭肌,弓起肩,低下頭,努力穩住。
以前從來沒有什麼人要求他頂住一百磅的拉力。
過了一會兒,繞線輪終于停止轉動。
下面是一條什麼魚呀,居然拖走了六百碼的漁線。
“我們最好把你拴起來。
”基裡安說。
他把安全帶穿過穆加特羅伊德的兩條胳膊,扣在他的肩頭上,再用兩條帶子系住腰圍,另一條寬帶子從大腿中間兜了上去。
這五條網帶都扣在肚子上的一個中心插孔裡。
基裡安把帶子都扣緊了一些,好讓他的兩條腿輕松點,但肩頭前面的網帶勒進了棉紗網球衫裡。
穆加特羅伊德第一次體驗到海上太陽的灼人,赤裸的大腿上部開始刺痛。
老人帕蒂安轉過身來,用一隻手操控着舵盤。
從開始時他就一直在觀察漁線的放出。
他突然說了一聲:“槍魚。
”
“你真幸運,”基裡安說,“你好像鈎住了一條槍魚。
”
“這魚好嗎?”希金斯問道,他的臉色發白了。
“它是垂釣魚類之王,”基裡安說,“許多富人年複一年來到這裡,花費了大把錢來玩釣魚,可是從來沒能釣到槍魚。
不過你要當心,它會跟你拼命搏鬥,恐怕你一生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挑戰。
”
雖然漁線已經停止放出,魚在跟着船遊動,但它還是在拖拽。
魚竿的尖端彎向了尾流。
這條魚的拉力還有七十到九十磅。
在穆加特羅伊德努力穩住的時候,另外四個人都默默注視着。
他緊握魚竿,過了五分鐘,汗水從額頭和面頰冒出來,汗珠滾落到他的下巴上。
慢慢地,魚竿的尖梢擡了起來,因為那魚加快了速度,以便減輕嘴上的拉力。
基裡安在穆加特羅伊德的身邊彎下腰來,開始指點他,就像飛行教官對待首次單獨放飛的學員那樣。
“現在收線,”他說,“慢慢地、穩定地,把離合器的承受力降低到八十磅,這是為你着想,而不是為了魚。
當它要掙紮時,就讓它掙紮好了,你把離合器再鎖回到一百磅。
它掙紮的時候,千萬不要收線,不然它會掙斷你的漁線,就像掙斷一條棉線一樣。
如果它朝船遊過來,就盡快收線。
決不能讓漁線松弛,否則,它就會拼命吐出魚鈎。
”
穆加特羅伊德按吩咐的去做。
在魚兒再次拼命掙紮之前,他設法收進了五十碼漁線。
它這次掙紮時用的力量很大,幾乎把魚竿從他手中拉走。
穆加特羅伊德及時用另一隻手抓住竿柄,用雙手捏緊了。
那條魚又把漁線拖出一百碼才停下來,繼續跟在船後遊着。
“到目前為止,它已經拖走了六百五十碼線,”基裡安說,“你總共隻有八百碼線。
”
“那我該怎麼辦呢?”穆加特羅伊德咬着牙問道。
魚竿松弛了,他又開始收線。
“祈禱吧,”基裡安說,“在拉力超過一百多磅時,你是挺不住的。
所以,如果它把繞線輪裡的線全都拖出來後,它就會把漁線掙斷。
”
“天氣越來越熱了。
”穆加特羅伊德說。
基裡安看了看他的短褲和襯衫。
“你在外邊會被烤焦的,”他說,“等一下。
”
他脫下自己那套運動服的褲子,依次把兩隻褲腿塞進安全帶裡面,蓋在穆加特羅伊德的大腿上。
然後他盡可能把這兩個褲腿往上拉,由于網帶的阻礙,無法蓋住穆加特羅伊德的腰部,但至少能把大腿小腿都遮蓋住,這馬上減弱了太陽曝曬的傷害。
基裡安從船艙裡取來一件備用的衣服,那是一件散發着汗臭味和魚腥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