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又名中國木油。
老古人多用之以為燃料——但是它是一種分子結構極不穩定且質量低劣的油。
《天工開物膏液》篇即雲:“燃燈則桕仁内水油為上,芸薹次之,亞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與桕混油為下。
”可是從化學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極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護膜一般,頗能抗一曬耐濕,稱得上是一種物美價廉的塗料。
抗戰軍興,各地百業荒廢。
開采桐油又是一門“粗中有細”的産業——非僅采集桐樹籽費工費事,榨油的流程也曠日耗時。
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則未必能應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則舟車集運又徒增繁瑣。
如此,這筆國債眼見是還不出來了,可是照“老頭子”熱切交好英、美,試圖拉之下水以擴大戰局的策略居心來看:三十二萬公噸的桐油又是非還不可的。
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上海哥老會出了個人物,給那财政代表團的陳光甫拿了個主意說:“老漕幫當家的萬硯方是紡織業巨子,當年又是“老頭子”的前輩師尊,何不找他設法呢?”陳光甫狐疑道:“萬氏向未涉足油脂工業,怎知道他能設法?”那人接道:“陳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經營這油行已兩百五十餘年,要說伐木取籽、榨油煉脂,放眼這亞洲,不作第二人想。
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償美方這筆油債——更遑論這是戰時;美國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這債務為辟邪劍、護身符,扔下兩千五百萬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積本。
别說五年,就是五十年也還不出來。
這前債還不出來,還談什麼後債?人家祇消說國庫吃緊,咱們就更毋須提什麼央人出兵、為我柬亞戰區作奧援了。
如此一來,我且問陳兄一句:咱們就算是今年就還清了三十二萬公噸桐油,又能奈他何?”“那麼以你之見,這又與老漕幫有什麼關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問陳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麼關系?”
給拿主意那人賣了個關子以後,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
其實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嘗不是呢?試想:三十二萬公噸的中國木油一旦交運抵埠,以美國那樣科技先進的大國究竟該作何處置?是拿它來燃燈燭?還是拿它來髹門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個玩笑來:“我看他們得先成立一個研究單位,反複實驗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麼用這麼些連咱們明朝工匠老祖師爺宋應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
玩笑歸玩笑,可又怎麼扯上老漕幫呢?陳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擺了個哥老會衆議事之時最常見的手勢——左掌右拳包個日月明字,同時上下直移三寸、繼之前後推移三寸、再左右橫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機要,不傳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幫的紡織生意裡有近半數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數十萬頃。
棉樹也是結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
咱們何不撺掇那萬硯方每年報効足數的棉油交差,不足額的麼——據我看也祇在萬噸之數以下,這樣油料的數量毋甯就齊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湊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陳兄不就交差了事了麼?”
“畢竟是不同的油——”
“美國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們又哪裡知道中國木油是個什麼油呢?”
而陳光甫又哪裡知道:在那個戰亂的年代,連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會組織之間相互鬥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門道。
哥老會那人給出的主意經陳光甫上報,居然批了個大可。
這個意味着:不隻哥老會那人有意出老漕幫一個難題,國府當局能欣然接納此議,其内情亦非比尋常了。
至于萬老爺子如何借助于無相神蔔知機子趙太初之力轉危為安、化險為夷,則不在此絮煩。
且說萬家主仆舉出這幾樁事證來,孫孝胥聽得入理會神,才明白莫人傑一案恐怕牽涉到剿除老漕幫勢力的絕大陰謀。
當下一悟,反而有些雲淡風輕之感;倒不如初來時那樣祇想為父親洗雪無妄之譏了。
萬老爺子見孫孝胥眉開色霁,似是轉出另一層識見的模樣,才接着萬福的話說下去:“那哥老會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後才知道的。
此人交際當局,趨附炎勢,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果然在抗戰八年期間,得到極峰的賞識,于勝利之後幹上了接收大員之職——”
“此人同那項迪豪可有什麼瓜葛?”孫孝胥情不自禁,脫口打斷了萬老爺子的話。
在平時,這是十分不禮貌的,奇的是萬老爺子倒不以為忤,微笑道:“起碼到今天為止還看不出來。
這人姓洪,名達展,字翼開,一向作的是油電生意;當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電廠的就是這洪達展的父親。
這幾年洪達展躍身政壇、春風得意。
因他生肖屬蛇,還在外灘舉辦過一次國際商展,以蛇為題,又賣皮包、皮鞋、皮箱、皮帶;又辦各種大小活蛇的毒物展。
加之自創“蛇草行書”,兜而售之。
弄得有聲有色,好不熱鬧,果眞是虬龍匿、虺蛇出——依我看:這是國之大運如此,乃有以緻之!”
說完這話,萬老爺子忽然瞑上了雙目,右手微舉,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翹,這在幫中舉行筵席、茶聚或閑話集會時是有用意的。
萬得福即刻趨前,對孫孝胥一欠身道:“孫掌門遠來疲憊,請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
老爺子已經備妥水酒,屆時再請移駕一叙。
”
這是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民國五十二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鴻慶事件而引發的全面反日運動,已是忽忽十五年有餘的前塵舊事;萬老爺子突然提起這一節來,一時之間倒讓萬得福有如墜五裡霧中之感,但見萬老爺子苦苦一笑,道:“當日我同孝胥隻說起些皮毛,沒來得及往深處談,到晚飯席上又祇顧着同靜農談詩學,與勳如談醫理,就亂了套了。
嗣後孝胥不再提,那莫人傑的一段懸案似乎也就沒有誰再追究了。
如今想來,倒有幾分遺憾。
”
“三十七年十月十四日,古曆九月十二,是老爺子與錢爺、汪爺、趙爺和孫爺義結金蘭的日子。
除了未及結識李、魏二位爺,可以說是盛況空前了,怎麼老爺子還覺得遺憾呢?”
萬老爺子先不答他,徑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報紙,又籲歎了幾聲,才道:“設若當日我同孝胥多談上個把時辰,再從那洪達展的國際蛇業大展上尋思幾回,說不定已經能球磨出莫人傑那案子幕後的高人來了。
”
萬得福聞言一驚,正待追問下去,卻見窗前的紫藤與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無倫的影子一閃而逝,接着再使了個“燕翎剪水”,居然由兩株緊鄰的植物的主幹之間斜斜片過。
這可是一邊用上外家輕身的技法,一邊又用上内家縮骨的方術——眼前除了小爺萬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甯波西街祖宗家門方圓百裡之内,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練家。
萬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練功,神出鬼沒慣了,便未多加理會。
倒是萬老爺子一分神,皺了皺眉頭,道:“小熙子這一年半載之間怎麼老練些個“梁上橋下”的本事?這能有多大出息?回頭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說一聲。
”
“方才說到哪兒啦?”
“說到蛇業大展和莫人傑。
”
“不錯的。
”萬老爺子将手中報紙一卷,往另隻掌上輕輕打了幾下,道:“你記不記得那回洪達展自創什麼“蛇草行書”,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