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本裝置木輪的地方或刻、或繪四個輪形圖樣,以仿“水龍槽”舊制,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這萬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滾輪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裝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這原也不足為奇,這浴室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層水泥底其實本有高低傾斜的角度,是以“水龍槽”輪下平時應該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動。
也不知是夜來瘸奶娘傷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處,或是怎地。
總之這“水龍槽”一時竟好似脫缰之馬,倏忽朝浴室的盡頭滑去,眼見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卻又煞住了,萬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見輪前平。
又多出兩塊根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黑瓦片來。
這一刻萬得福拍了兩下腦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門,難道就不能在這浴室裡布置機關嗎?好!你們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個澡也要煞費周章;我且尋摸尋摸:你們究竟還有什麼把戲可耍?轉念及此,萬得福順勢朝前一傾身,想要看出點名堂——究竟這“水龍槽”為什麼會停在這裡?偏在此刻,他聽見了一陣哄然大笑之聲。
原來這“水龍槽”煞住的位置,正對着一堵石牆。
這牆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進西廂和南面側房之間的一個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側房的裡間。
按老漕幫舊制,這四四方方的一個犄角既無窗、又無門,祇以一道屛風與南側房的外間屋相隔,平素極是幽暗。
即便是白晝辰光也得掌燈才能辨物。
萬老爺子厭其壅閉,且空氣混濁,鮮少至此;所以大都祇用來貯放一些儀仗、宗卷之類的物事。
除非有那不足為外人與聞、也同祖宗家門大事無甚關涉的事,才會繞過屛風,到此交代。
通常隋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萬熙等人在灑掃應對進退上有什麼不得體、不合宜的地方,萬老爺子總會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這裡間屋來訓斥教誨一番。
據萬老爺子說:這西南角原來在祖宗家舊制就是個刑殺之地,老漕幫中有人犯了嚴重的規矩,不得不以家法處置之時,便常在此地執行。
可萬得福沒想到:就在他雙目所及之處的牆上竟然鑿穿了一個約莫有黃豆大小的孔洞。
奇的是:這孔洞是新鑿的,洞口尙有石粉殘餘,随着一脈水流沿牆向下滴淌。
此外,孔洞也不是橫平通直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傾斜的角度。
萬得福自然湊上臉去,貼牆細窺——端端嚴嚴看見小爺萬熙坐在平時萬老爺子教訓家人的那張椅子上,俊秀的臉上不時閃爍着不知是燭苗還是燈焰的暈黃光影。
隻他臉色倒十分凝重,笑聲顯然來自另外一人。
祇這孔洞不會轉彎,是以看不出是什麼人來。
倒是那人笑過之後,又說了話:“連我也想不到這孩子年方十七,卻有如此膽力、氣魄。
來!瞻兒,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兒〈火燒戰船〉給小熙叔叔唱上幾句。
”
立時,平空爆出了一聲吼——是另一個罡氣淋漓、嘹亮渾厚的嗓子——叫了個闆,果然唱起《赤壁鏖兵》裡黃蓋放火的一節。
這戲當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過一盤錄音——由袁飾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橫槊賦詩〉的片段;而裘氏工銅錘花臉,别開“文淨”一路生面,唱工細膩溫厚,帶有濃重的鼻腔,俗人常以“傷風花臉”稱谑之。
但是在《赤壁鏖兵》裡,曹操是當然主角,所以在設計這第二淨角搭配時佐之以斯文見長的裘氏,雙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緻沖撞。
可是此際隔壁屋裡扯開嗓子唱〈火燒戰船〉這個段子的人用的卻非裘派唱腔,而是聲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黃鐘大呂、響遏行雲,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氣勢——
“大丈夫能把乾坤變——/東風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熾炭/赤壁待我染醉顔/萬裡長流當浙匹練/信手舒卷履平川/東風起/燒戰船/應笑我白發蒼蒼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膽/管教它八十三萬灰飛煙滅火逐天/收拾起風雷供——調——遣——”
這人才唱罷,先前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熙爺!這,可不祇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國時代,非但黃蓋的頭陣要教他給搶下廣,就連那火燒連營七百裡怕也沒有陸遜的事了呢!”
萬熙微微一抿嘴,勉強陪個苦笑,道:“達公自是一世英雄,誠所謂“虎父無犬子”;令郎日後的成就想來也非同小可才是。
”
“熙爺您過獎過獎了!倒是熙爺如今繼承大統,領有數萬之衆,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說着,又打了幾聲哈哈,接着道:“所以昵,我還是先前那幾句老話,前人早有明訓:“青葉紅花白蓮藕/鼎立江湖不分家”。
當年貴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魯豫北五省裡的白蓮教,倘若能衆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統天下了。
舍下先祖獻出“海底”,想要廣結江湖豪傑,為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