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深處,他卻對自己這個動作厭惡極了,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了。
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還身子軟軟地靠在院牆上,隻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痙攣,好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也許自己真的病了,什麼時候才能躺下來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車燈刺得他兩眼生疼。
一個婷婷袅袅的姑娘下了車,穿一襲黑色連衣裙,這不是美琪姑娘嗎?他想招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瞅着出租車駛走了,那個俏麗的身影也倏忽不見了……他的心更加劇烈地疼起來。
天晚了,裡仁巷幽深寂靜,行人寥寥,路兩旁樹影幢幢,不遠處的大鼓樓上不時傳來雁叫聲聲,卻難得見一輛出租車。
魏剛喘着氣,幹脆靠着一棵柳樹坐下來。
自從韓東新出了這件事,魏剛一直在反思,對于全世昌的憤恨也在一點點地滋長。
現在,韓東新已經出來,他覺得自己也的确到了反擊的時候了,為了形成廣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趙廣陵。
這些日子,趙廣陵好像從古城消失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趙廣陵也隻打來幾個電話,詢問了一些情況,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當魏剛終于敲開他家門的時候,才發現他好像病了一場,衣服不整,頭發散亂,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
魏剛吃了一驚:
你怎麼啦?
不怎麼,還是老樣子。
在全省新一屆人代會召開之際,他印發了緻全省幹部的一封公開信,不僅在會場門口廣泛散發,還郵寄到了每一個省人民代表手中。
為了安撫魏剛,全世昌幾次約他談話,他堅決不談,那最後一次談話已經讓他傷透了心。
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風,隻要他停止這些“鬧事活動”,就給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說當财委主任什麼的。
但魏剛根本不予理睬,氣得韓東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個堂堂大知識分子,竟然不重知識、不用人才,這真是一種悲劇。
像他這樣下去,古城永遠沒有希望……
哼,他算什麼知識分子,不過一個還有那麼點知識的人罷了!不過,要具體操作起來,我卻是愛莫能助,隻能再一次傷害老兄。
老實說,我現在對于政治反感,特别是對于這種争争鬥鬥的行為,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趙廣陵倒是很和氣,甚至比平素更謙和一些,客客氣氣把他讓進客廳,又忙着沏茶、找煙,弄得魏剛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呀你,這些日子,電話也不接,人也不見面,在悄悄做什麼呢?
趙廣陵終于忙消停了,坐下說: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剛回來。
到南方幹什麼,考察嗎?
也算是吧……趙廣陵似乎有難言之隐,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轉口道:聽說東新出來了,他那事兒有結論了嗎,身體還好吧?
身體倒是挺棒,隻是這結論恐怕一時下不來,擱起來了。
趙廣陵噢了一聲,隻好說:擱起來也好。
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就是這樣,拖一拖,擱一擱,風頭過了,各方面的關系也擺平了,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對于這件事,你怎麼看?
魏剛看他說得平平淡淡、不痛不癢,就不由得有點來氣。
官場這事情,真的說不清楚。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總而言之,也許像我這樣的人,選擇從政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想還是及早改弦易轍的好……老弟,你怎麼能這樣頹唐起來?聽他這麼一說,魏剛真的傻眼了,立刻打斷他的話說:千萬不要這樣想,而且這也不符合我們的傳統文化。
出世之道可以養心,入世才能處事,這二者并不矛盾嘛。
趙廣陵淡然一笑:
我不和你争論,也知道說服不了你,你的人生追求和我不一樣,性格、境況也不一樣。
人人都有緻命的弱點,這就像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的腳後跟一樣,我的緻命弱點就是軟弱,心不狠,如果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為什麼不安安心心做點兒學問呢?我這次去南方,就是專門去應聘的,有一家新建的大學聘請我去講課,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離開古城了。
不不,這種選擇我絕不同意。
魏剛依舊固執地說:老弟,你還不到四十歲,怎麼就有了退坡的想法?應該說,你遭受的挫折并不算大嘛,也可以說根本就不算挫折,隻是一個小小的教訓而已。
就憑你這個年齡、這個位置,在咱們市依然是前程遠大的政治明星嘛。
要走政治這條路,摔打幾次完全是正常的,有人走得快一些,有人走得慢一些,走快了可能就要停一停,走慢了可能就要趕一趕,總算賬差不了多少的。
老兄,你這是在安慰我,開導我,其實你誤會了。
快一點,慢一點,挫折不挫折,都無所謂。
況且你也說了,我現在并沒遭到挫折嘛。
所以,我隻是覺得,也許我應該嘗試一下另一種選擇,也許這種選擇更适合我……你知道,當年我之所以來古城、進機關,并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而且在這種選擇中,還傷害了許多的朋友,特别是你老兄。
一種感情的沖動。
後來之所以沒有走,也是一種被動的選擇。
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是來一次理智的決斷吧。
傷害我……沒有沒有。
你說沒有就沒吧,反正我現在也不想解釋了……趙廣陵說着歎口氣。
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不能理解,雲迪同意你這樣做?
她呀,同不同意都無所謂,我不會受她左右的。
這……
魏剛真想不到他會如此堅決,隻好不做聲了。
你找我有事嗎?
沒有。
怎麼可能?
有事又怎麼樣,你現在這樣,還讓我怎麼說呢。
本來嘛,我是來找你商量大事的。
對于全世昌這個人,我已經徹底絕望了。
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們也不要他死,但必須讓他離開古城。
不等他再說下去,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雲迪領着孩子和小保姆進來了,後面還跟着個老頭子,魏剛好半天才看清是雲躍進。
雲迪一見魏剛,就大聲嚷嚷起來:
魏大哥,你可來得正好。
這兩天,我們倆已經吵翻天了,再吵下去,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你勸勸他,好端端的秘書長不當,卻要跑到南方去打工,這不是發瘋是什麼?你以為南方那錢就那麼好掙?年薪十萬,年薪二十萬也不行!還是乖乖地當你的官吧,錯過今年的機會,還有明年嘛,我就不信你将來趕不上齊秦。
現在隻要一當官,還怕缺你那十萬二十萬?
雲迪怎麼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又瘋瘋癫癫,叨叨起來沒個完,魏剛卻一句也聽不下去,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又幹又瘦的雲躍進忽然神經緊張地盯着他問:
你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
沒事以後少來找我們廣陵,有事到辦公室說。
嗨,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剛吃驚地瞪大了眼。
沒什麼意思……
老頭子似乎還要說什麼,看到雲迪和趙廣陵都不滿地直瞪他,隻好陰沉着臉進了裡屋。
趙廣陵和雲迪都顯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想解釋又不知怎麼解釋,魏剛已沮喪地和他們倆打聲招呼,匆匆跑下樓來,等走到院子裡,夫妻倆那一陣高似一陣的吵鬧聲才追了出來。
既然趙廣陵已變成這樣,魏剛隻好自己獨立前行了。
這一次,他可是真鐵了心,不把全世昌、齊秦這一杆子腐敗分子弄下去,他就覺得愧對古城的父老鄉親,也愧對自己這一生,這幾乎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義和不可逃避的使命。
在他的印象裡,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網絡,一個體系,作為一個個體,要和如此巨大的一個對手鬥智鬥勇,那的确是要付出犧牲的。
洗煤廠關閉了,他也不準備再幹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