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李論。
我不過是他向李論獻媚的途徑,也是李論炫耀和證實權力的試金石。
如此而已。
我從縣長手裡要過電話,對李論說李處長。
李論聽出是我的聲音,說你罵我。
我改口說李副市長。
“彰副市長。
”李論回敬道,“你好摸(麼)?”
“我好摸,很好摸,”我說,“我原以為自己是猴屁股,托你的造化,變成馬屁股了。
”
“文聯同志,做人要厚道,”李論引用電影《手機》裡的話,“不要自以為是,孤芳自賞。
縣長常勝這人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好車接你,好酒待你,你還不領人家的情,這就不對了。
”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我改!”
我把手機還給縣長,緊接着端起酒杯,向縣長敬去。
“謝謝你的款待,常縣長!”
常勝縣長難堪的臉上勉強露出悅色,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的炭火艱難地複燃。
他和我把酒幹了。
末了,縣長說:“明天,我過來陪你喝早茶,送送你。
”
我說不了,縣長!
“送送你嘛。
”
“不!不不!”
縣長見我态度堅決,說:“那好吧,車明天照送你。
我讓秘書給鄉裡打個招呼。
”他的表情一愣,“你家是在哪個鄉了?”
“菁盛。
”我說。
“哦,菁盛呀,和李處長同鄉。
”縣長揚揚手,“我給鄉長打電話,親自打,讓他陪你。
”
我說:“不用,我有個弟弟就在鄉裡工作,有他陪我就行了。
”
“是嗎?你弟弟是誰呀?”
“彰文合。
”我說。
“彰文合?”縣長邊在腦子裡搜索邊說。
“在鄉裡當宣委。
”
“彰文合,我記下了,”縣長邊點頭邊說,仿佛我囑托他什麼似的,“知道了,你放心。
”
“常縣長,我沒别的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不想太麻煩縣裡鄉裡,有我弟弟陪我就行了。
”
“我知道。
”縣長拍拍我的肩,然後順手和我握别。
他福相、世故的臉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讓我看上去就像深潭的水渦,輕蔑地朝我蕩漾。
我站在河岸上,指着對岸山腳下的屯子,對曼得拉說,那就是我的家。
曼得拉手往額前一抵,像猴子一樣眺望。
他眼睛骨碌碌地轉,說是哪一家?
“最裡面,隻露出屋頂的瓦房就是。
”站在曼得拉旁邊的我弟弟說。
曼得拉又望了一會,像是看到了,“師太現在就在那裡嗎?”
我弟弟突然發出一聲長呼。
猿啼一樣的聲音傳過河去,抵達對面的山,又向我們回蕩。
曼得拉看着我弟弟,看看我,想弄明白我弟弟為什麼呼叫。
“叫船。
”我說。
“叫床?”曼得拉說。
我看着曼得拉,“你平時是這麼叫床的嗎?”
曼得拉笑笑,看着河對面碼頭的一條渡船。
“我明白了,是叫船,不是叫床。
”他其實清楚我弟弟呼叫的用意,也聽懂我的話。
渡船上現在沒人。
屯子裡走出一個人,戴着鬥笠。
他下了對岸的碼頭,那是渡船的船夫。
送我們的車子掉頭回去。
我們走下隻能步人的碼頭。
碼頭陡峭、狹窄,仍然是老樣子,亘古不變。
我弟弟說你當了副市長,别說是修碼頭,連造橋的可能性都有。
我回頭瞪着弟弟,“誰說我要當副市長了?”
“報紙不是登了嗎?”弟弟說,“你和李哥都榜上有名。
你是第一名。
”
“那隻是筆試。
”我說。
“你是第一名呀!”
“那也隻是筆試。
”
“面試呢?”
“不知道,”我說,“考砸了。
”
弟弟表情一僵,手裡的行李掉下,滾了兩滾,被我用腿攔住。
我看着亂神的弟弟,“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鄉裡的人都認為你是十拿九穩的呀?!”弟弟說。
他是車子經過鄉政府的時候跟我回來的。
“那李哥呢?你第一名都沒希望,他不是更沒希望了?”
“正好相反。
”我說。
弟弟疑惑的眼睛看着我,“不會吧?”
我看着裸露的河床和清細的河流,“你等着過橋就是了。
”
我撿起行李,重新交給弟弟。
“李哥就是當了副市長,也不會給老家造橋的。
”弟弟說。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水邊。
接我們的渡船正在靠岸。
“李哥在省裡當那麼多年的處長,手裡又有權又有錢,鄉裡打了無數次報告,送給他,要修這個碼頭,”弟弟繼續說,“就七八萬塊錢,可到現在毛都沒有。
”
“說明他廉潔。
”我說。
“屁!”弟弟冷冷一笑,“是膽小怕事,對家鄉沒有感情,明哲保身,怕自己的上頭說他徇私,就不怕鄉親戳自己的脊梁骨!”
我看着尖銳的弟弟,說:“幸好我沒當官的希望了,不然我也會遭鄉親們的罵。
”
弟弟看着我,說:“哥,上船吧。
”他神情落寞,像是對我很失望。
他也許想不到他敬愛的哥哥竟是這麼一個不争氣的人,考得上博士,卻考不上一個副廳級的官職。
他不相信當官比當博士、教授還要難。
我弟弟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卻輕易地考上了村幹,又考上了鄉幹,還入了黨,對他來說升官肯定比升學容易。
他現在是菁盛鄉黨委的宣委,副科級幹部。
渡船的船夫是我堂叔的小兒子,他摘下鬥笠後我才看得出來。
可我知道堂叔的小兒子幾年前考上了大學,現在怎麼當船夫了呢?
“大學畢業後沒找到工作,就回家待着,”堂叔的小兒子說,“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界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他邊劃船邊吟誦起宋代詞人張孝祥的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
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我、曼得拉和我弟弟聽着堂叔的小兒子念念有詞,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
堂叔的小兒子回過頭,看看我,苦笑着,說:“堂哥,現在我可是我們村曆史上最有文化的船夫。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我看着河心的水,說:“我想這河裡,一定會有會作詩的魚,因為它們在水裡,天天聽見你吟詩誦詞。
”
母親繃着臉,瞪我。
我說:“我是發财了,也要當官了,沒錯。
”我想起李論給我母親的一千塊錢,把它掏出來,“喏,這是獎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獎給我的。
媽,給你。
”
母親仍然繃着臉,瞪我。
看着母親威嚴的眼睛,我不敢再騙她。
“我和曹英離婚了。
”我說。
母親沒有說話,她蓦地站起來,走到牆邊,拿起一條鞭子,又走過來,将我一把擰起,扯到我父親的遺像前,命令我跪下。
我跪下。
母親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說:“曹英有什麼不好?你要和她離婚?啊?”
“曹英沒有什麼不好。
”我說。
“那就是你變心了,是不是?”
我說:“我沒變心。
”
“還說!”母親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變心是什麼?你當了官了,有權了,哦不,官還沒當上呢,就丢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讓狗吃了嗎你?”
“不是我丢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離婚的。
”
“她要和你離婚?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你外邊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我說不是。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還說不是?”母親說,“曹英不在你身邊這幾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我說我沒有,我冤枉。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母親繼續用鞭子抽打我。
她邊抽邊罵,我越是申辯,她就打得越狠,也罵得越狠,就像是打罵自家的跑到别人家造孽的狗。
我記得二十三年前,母親也曾這麼打過我。
那時我讀高二,父親死了,我卷着鋪蓋回家,不上學了。
母親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現在跪下的這個地方,然後打我。
她打我時除了罵,還有哭。
淩厲的鞭子和悲憤的哭罵聲在我們家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鋪蓋重新返回學校。
母親現在打罵我時,沒有哭,或許是因為心裡沒有哀傷,隻有憤恨。
她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兒子竟變成了一個負心、黑心的男人,因為她堅信是兒子背棄了兒媳婦,當官了就變壞,所以她要體罰兒子,執行家法。
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學的兒子抽成一名名牌大學的學生,那麼現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堕落的兒子抽成一個好人。
曼得拉看着自己的導師被痛打了一番後,才過來替我擋了一鞭子,然後從我母親手上奪下鞭子。
他看着如太後一般威儀的我母親,說師太,夠了,再打下去,你兒子就殘廢了。
母親看着我,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