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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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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牙,眼睛裡卻含着淚水。

    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後跑去,腳剛出門,哭聲就像決堤的水噴轟隆震響。

    巨大的哭聲撲向屋後的山壁,再打回頭,傳進門,像倒灌的洪水,将我們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來。

    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搶着出去,勸慰母親,要堵住讓本來和美的團圓飯變得禍患的源頭。

    母親仍然在哭。

     然後是我的一幫子親戚出去。

    他們是要回家。

     母親立刻就不哭了。

     散開的親戚們被賠着不是的母親請了回來,他們重新坐在飯桌上,為難得的家族團圓,為家族中産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無一不信的甯陽市副市長,舒暢開懷地慶祝。

     餐桌上的笑容,隻有母親是裝出來的,我知道。

    她不認為我當官是好事情,因為當官要使她的兒子變壞,至少現在兒子已經把她又能幹又善良的兒媳婦給離棄了,這是兒子走向深淵的開始,也是當官的路造成的。

    她再怎麼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離異其實與當官無關,更何況我能不能當官,現在還是未知數。

     “你放心堂哥,你回來了,我保證搞一條魚,去拜你為師!”堂叔的小兒子說。

     晚上我的家宴上,果然出現一條大魚,是堂叔的小兒子搞來的。

    魚帶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它的身上沒有傷痕,我想是被炸藥炸,吓死的。

    它當然不能作詩了,卻給我們家增添了融融的樂意。

     飯桌邊坐着我的家人和親戚們,一共有十五六個。

    每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像是過年。

     最快樂的莫過于我的母親。

    因為久别的大兒子的歸來,我孤苦的母親喜出望外,談笑風生,就像是不曾守過寡,不曾結巴。

    她的嘴巴自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合攏過,盡管在看到曼得拉的第一眼時,她差點吓暈了過去。

     曼得拉一看見我的母親,就從我的身後閃出來,給她作揖。

    “師太,您好!” 母親看着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癱軟下去,以為見了鬼。

    我及時上前,扶起了母親,用力掐着她的人中,方使她恢複神智。

     我用家鄉話告訴母親,眼前的黑人是我帶來的學生,他不是鬼,是外國人,外國人的皮膚跟我們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他們也吃羊肉麼?”又愣了一會的母親說。

     我說吃,什麼都吃。

     母親興奮起來,吩咐我弟弟準備宰羊。

     我弟弟去後山喚回了放羊的我弟媳,宰了羊群中的一隻羊。

    兩夫妻手腳麻利,兩個小時不到,一頓豐盛的晚宴就準備好了。

    而此時,母親也把所能叫到的親戚都請到了家裡。

     母親在飯桌邊頻頻地給我夾肉,給曼得拉夾肉。

    肥厚的羊肉、魚肉一塊接一塊地放到我們面前的碗裡,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魚不夠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證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吃夠,仿佛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在城市裡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

     曼得拉給我母親敬了好幾杯酒,母親每次都喝了,勸都勸不住。

    農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樓的杯子不一樣,要大許多。

    母親每次端着拳頭一樣大的杯子和曼得拉幹杯的時候,我就心裡發怵。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沒有酒量的,六年前當我第一次帶她的大兒媳婦回家的時候,狂喜的她都沒有喝這麼多。

    但今天她的酒量卻特别驚人,如得神助。

     看着酣暢痛快的母親,我不敢把我離婚的事告訴她,也沒有告訴我的弟弟。

    他們以為人在英國的曹英還是我的妻子,還巴望着她為我們彰家生子,傳宗接代。

    我弟弟彰文合已經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開除公職的風險。

     但是口無遮攔的曼得拉卻酒後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發财、離老婆,您兒子呀占了兩喜”,讓聽懂普通話的我母親突然驚詫。

    她快樂的表情一收,審慎地看着我,“你當官啦?” 我說:“沒有。

    ” “您兒子就要當市長啦!”曼得拉附聲在我母親的耳邊說,“是考上的。

    ” “你别聽他瞎講,”我對母親說,“考是考了,沒考上。

    ” 母親不理會我,問曼得拉:“市長是個什麼官?” “大官!”曼得拉說。

     “比鄉長大?” 曼得拉舉起拳頭,“比鄉長大得多。

    ” “跟縣長一樣大?”母親說。

     曼得拉搖搖頭,“比縣長還要大!” 母親說:“考上的?” 曼得拉點點頭,“考上的。

    ” 母親也點點頭,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話。

    然後她看着我,臉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漲工資了,當官了呗。

    ” 曼得拉笑着搖搖頭。

    他的這一笑又把剛浮在我母親臉上的快慰蕩掉了。

     那兩輛一綠一白越野車開到河對岸碼頭上停下并發出長鳴的時候,我和曼得拉正在山上,祭奠李論的祖父。

     李論的祖墳像汽車的車頭那麼大,是用石頭壘砌成的。

    它三面環山,看上去就像一頂帽子,安放在沙發上。

    我沒有見過李論的祖父,但我知道李論祖父的骨頭就藏在這風水寶地的墳墓裡面。

    這把已明顯變得尊貴的老骨頭,正在被我這個不是他孫子的人頂禮叩拜。

    我一叩一禱告:尊敬的李老大人,我代表您的孫子祭您來了!您的寶貝孫子李論現在飛黃騰達,全托您的保佑。

    他現在又要升官了,那麼請您繼續保佑他吧!如果您慈悲,也順便保佑保佑我,讓我跟着您的孫子發達富貴! 在我的禱告心聲中,曼得拉愉快地燒着鞭炮。

    哔哔啪啪的鞭炮聲響徹雲霄,回蕩在整個山間河谷。

     汽車的長鳴就在這時候響開過來,就像樂隊的某種樂器,配合地奏起,與悠揚的鞭炮聲和諧地交響。

    我尋望着汽笛的來處,看見了停在河對岸的汽車。

     半個小時後,在我的家裡,我看到了李論,還有縣長常勝。

     他們是來接我回去就任的,因為我考上了甯陽市的副市長! 李論把G省的省報在我面前攤開,指着頭版上一條标題,說看吧。

     我看報紙。

     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 經公開選拔,省委組織部研究并報省委同意,郭元元等14名同志(名單附後)拟提拔擔任副廳級職務。

    按有關規定,現予以公示,征求黨員、群衆和單位的意見,并就有關事項通告如下: 1.在公示期限内,個人和單位均可通過來信、來電、來訪等形式,向省委組織部反映公示對象在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情況和問題。

    以個人名義反映的提倡簽署或自報本人真實姓名;以單位名義反映的應加蓋本單位印章。

     反映公示對象的情況和問題,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不得借機诽謗和誣告。

     2.公示時間:8月29日至9月5日,共8天。

     3.受理單位: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

     地址:甯陽市星湖路8号省委大院 郵政編碼:530011 聯系電話:07??—871851?? 傳真:07??—8718??99 電子信箱:g?b@sohu.com G省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名單(附)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黨校本科,拟任省委黨校副校長) 章明(男,1962年6月生,法學碩士,拟任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 鐘蓓蓓(女,1963年1月生,黨校本科,拟任省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 ……… ……… 韋德全(男,1958年11月生,大學本科,拟任省教育廳副廳長) 李論(男,1964年5月生,經濟學碩士,拟任甯陽市副市長) 彰文聯(男,1964年8月生,文學博士,拟任甯陽市副市長) ……… 我的眼光一目十行,在碰到李論的名字後燙了一下,在緊接着觸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沸騰了。

     我的家頓時成了歡騰的蜂箱——聞訊而來的村民和親戚們踏破了我家的門檻,不知是為了看看縣長長的是什麼樣子,還是為了當上官的我和李論道賀,總之他們蜂擁而至,争相進入我的家裡。

    家門外還有許多未能擠進的鄉親在翹首以待。

     縣長常勝、我和李論就像三隻蜂王一樣被淳樸的群衆簇擁,被熱切的鄉音包圍。

    在我們村的曆史上,從沒有縣長光臨過,也沒有産生過比縣長還大的官。

    可今天我們家,一下子卻集中了三位“大官”!一個縣長,兩個副市長,如果村民們了解一點官場常識的話,應該知道副市長的級别比縣長還高。

    是的,村民們知道了,縣長常勝親口告訴了他們。

    并且從縣長對我和李論謙恭的神态中,村民們也看了出來。

    他們把熱情的重心轉向了我和李論,把希望和要求向我們這兩位本村本土走出的高官和盤托出—— 修一修我們村的碼頭吧。

    村民們如是說。

     我的心一震,因為村民們并沒有要求造橋,而隻是希望修一修碼頭。

    這要求多低啊! 我正要拍胸脯答應鄉親們的時候,李論攥住了我的手。

     李論說:“我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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