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擡起頭來。
在過去兩星期裡,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響,這已經不足為怪了。
她的心在急跳,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随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别犯傻了。
"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着。
這是一騎馬————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擡起頭來看看。
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家夥,一臉蓬亂的黑胡須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藍軍服上。
他在陽光裡眯着一雙小眼睛,從帽檐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
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缰繩撂在拴馬樁上。
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
一個北方佬,腰上挎着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裡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兩隻小眼睛左顧右盼。
這時思嘉心中象萬花筒般閃映着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于壞人襲擊孤單婦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裡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裡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面飛跑下樓,一路驚叫着奔向沼澤地,反正隻要逃得掉就行。
接着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偷偷地進了過廳,她才知道已經逃不出去了。
她吓得渾身發抖,無法動彈,隻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現屋裡一個人也沒有。
現在他進了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仿佛有把刀子紮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廚房啊!廚房的爐火正炖着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裡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盡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
思嘉忍着饑餓等待别的人回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家夥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隻好慢慢地餓死,可現在又回來偷這點剩餘的東西。
思嘉肚子裡饑腸辘辘,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着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
她悄悄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從沒使用過的武器。
她把手伸進那個挂在牆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裡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子彈來。
她竭力鎮靜着把子彈裝進槍膛裡。
接着,她蹑手蹑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手扶着欄杆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面的裙褶裡。
"誰在那裡?"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
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血脈在耳朵裡轟轟地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
"那聲音在接着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裡面的門口,緊張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手槍,另一隻手拿着那個木針線盒,裡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鑽石之類的東西。
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
他手裡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嚷不出聲來。
她隻能從樓梯欄杆上俯身凝視着他,望着他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麼這家裡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裡,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
"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杆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是胡須的臉。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扳動了。
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
随即那個北方佬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裡,把家具都震動了。
針線盒也從他手裡摔出來,盒裡的東西撒滿一地。
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着他那張胡須蓬蓬的臉,隻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隻瞪着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
這時兩股鮮血還在發亮的地闆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死了。
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袅袅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
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仿佛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髒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