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文理
《魏書》有雲:表病笃,讬國於備,顧謂曰:“我兒不才,而諸将并零落,我死之後,卿便攝荊州。
”備曰:“諸子自賢,君其憂病。
”或勸備宜從表言,備曰:“此人待我厚,今從其言,人必以我為薄,所不忍也。
”裴松之以為“表夫妻素愛琮,舍適立庶,情計久定,無緣臨終舉荊州以授備”,錄而不信。
今之學者,多以裴說為是。
然考諸史書,劉表與劉琦父子關系十分融洽,雖有蔡氏大吹枕邊風,迷湯厲害,以緻劉琦求諸葛錦囊,腳底抹油,避禍江夏,然劉表臨終,劉琦歸省,蔡氏猶恐表托後,以緻鐵将軍把關。
①若劉表廢長立幼,吃了秤砣鐵了心,蔡氏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見劉表與長子之間雖有波折,并未勢如水火,雖有舍嫡之情,猶在狐疑之間。
建安十二年,袁尚、袁熙敗走遼東,末了一場鴻門宴,走顱走千裡。
想當年袁本初赫赫聲威,卻落個絕嗣下場,如此凄涼晚景,對暮年劉表的震動決計不小。
建安九年,袁家兄弟連心,其利斷金,坐收主場之利,一雪官渡之恨。
可惜好景不長,外侮禦,阋牆大戲搶檔上演。
曹操前腳敗過黃河,袁氏大軍已然在邺城下打得熱火朝天。
②所謂已富的要保持現狀。
坐守膏腴之地的劉表,自然希望天下大亂,越亂越好。
袁氏内讧,使曹操得計,自非其所願,于是書信兩通,出演魯仲連,痛陳“兄弟相殘”、“棄親即仇”之弊,可謂言真意切,高瞻遠矚。
雖則二袁已成烏眼雞,隻當耳旁風,然劉表對袁氏廢長立幼,以緻大廈内傾之時事,當有深切認識。
固然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但從蔡氏在劉表臨終時的擔憂可見,劉表鑒于前車,在立繼問題上仍然舉棋不定。
故此,裴氏所謂劉表情計已定,不容旁人插足,恐非确說。
自周以降,吾國繼承向來遵循“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之原則。
子尚如此,而況外人?推位讓賢的古老話,隻能自三代以上的故紙堆中尋。
然及至漢末,天下大亂,你方唱罷我登場,昨日金殿稱孤,今朝城門懸首。
激烈的競技場中,穩定壓倒一切的嫡長繼承制自然受到猛烈沖擊。
袁、劉廢長立幼,東吳兄終弟及,即便曹操,亦有奪嫡之争。
更有甚者,打起“天下為公”招牌,五百年一出的小堯舜忽得貶值,層出不窮。
陶恭祖以徐州讓劉備,玄德公見樣學樣,在白帝又以成都讓諸葛。
江東的孫伯符也給張昭開出了遠期支票。
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按幾位小堯舜生平,全都沙場翻滾,腦袋别褲腰帶上拼殺了一輩子,始得方伯之位,南面稱孤,臨了卻如悟大道,甘願為人做嫁衣。
雖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衆枭雄如此立地成佛,難免令人疑惑。
先論托孤形勢:孫策撒手之際,江東初定,人心未附,山越患其心腹,陳登虎視廣陵。
新喪主帥,内外交困之際,雖不敢說孫氏基業風雨飄搖,亦處處險灘,孫仲謀弱齒掌舵,顯然不能勝任。
劉備臨崩之時,荊州已失,夷陵新敗,精兵強将,什喪七八,蜀漢國将不國,要指望阿鬥力挽狂瀾,自屬天方夜譚。
再數托孤人選:諸葛亮是三代以下純臣第一,固不待說;劉玄德雖有枭名,但在漢末軍閥中,已算得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尤其在剛在徐州痛快表演的曹操的襯托下。
張昭雖然頑固了點,矜持了點,但和那位一心打算向孫家尋仇的陳元龍相比,實在和藹可親得緊。
④可見,托孤乃是危急存亡之秋的權宜之計。
若受托者忠信,則上紹祖業,即便受托者起二心,亦可下保香火。
借《後出師表》的話:坐守亦亡,與其坐亡,何如托孤?雖然曹睿病眼昏花,畫虎不成反類犬,托出了位司馬宣王,然從整體看,漢末幾位諸侯的托孤效果尚稱滿意。
劉備自歸劉表,坐了多年的冷闆凳,“衆不滿萬”。
現劉表已病入膏肓,來日無多。
曹操一統華北,指日南下,荊襄首當其沖。
昔日韓嵩使曹,回頭大吹法螺,勸說劉表質子稱藩,末了惹得劉荊州沖沖大怒,持節臨堂,差點送了這位新科太守的老命。
⑤可見劉表雖無争衡天下之志,卻不甘于人下。
一片降幡出襄陽當不在考慮。
然抵禦曹氏百戰之師,指望自家的“豚犬”發威,顯然無謀。
縱觀荊襄,能為曹操敵者,劉備耳。
劉玄德自蝸居荊襄,本事大長,建策襲許固然高瞻遠矚,博望坡巧設伏兵,以少勝多,大破夏侯惇、于禁,更顯風流。
劉表盛年之時,鎮得住場子,有資本請劉玄德敬坐冷闆凳。
然時至日薄西山,回顧荊襄,舍劉備再無幹城。
大敵當前,行将大去的劉景升别無選擇,隻有倚重劉備。
劉備在荊州蹉跎了幾年,雖然交遊廣泛,但兵力一直受到嚴格控制。
及核查戶籍,徒衆遂強,固然是諸葛亮的獻策獨具隻眼,若非劉表首肯,亦無從實施。
可見晚年劉表對劉備的态度已然改觀。
⑥劉備先屯新野前線當炮灰,後屯樊城,與荊州統治中心一水相隔,兵力卻愈來愈強,顯然不是監視削弱之計。
這一移屯過程,而反映了劉表由猜忌,到信任或說不得不信任。
繼在軍事上解放劉備,劉表又進一步在政治大開綠燈。
一封奏章九重天,劉備冠上了荊州刺史的頭銜。
漢武置刺史,漢成置州牧,皆為一州之長,曆朝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