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文理
太白《越女詞》有雲:“相看月未堕,白地斷肝腸。”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輾轉反側之餘,難免格物緻情,剃頭挑子一頭熱。則白地有空自之意。古小說多見綠林好漢出場,吆喝一聲:“将村坊洗蕩了,燒作白地!”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于是乎,顧名思義,白地者,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也。以之為“将軍”前綴,若非褒獎此公返璞歸真若嬰兒,即為腦殼空空之譬,所謂繡花枕頭一包草者也。
試問這位草包将軍何人?答曰:魏故征西将軍夏侯淵妙才先生也。
但凡臨陣者,殺孽既重,結怨必深,難免自家捎帶祖宗三代遭粗口之殃。即便風流文雅若諸葛先生,亦難免賊名,何況餘者?然夏侯征西之所以獨步漢末,傲視三分,非緣敵國之謗言,蓋因其“白地”雅号,乃魏武王令親封也。封公封侯的尋常見,封草包的卻是獨此一家,别無分号,難免矯矯不群于青史,成洋洋之奇觀。
《曹操集》載魏武軍策令曰:夏侯淵今月賊燒卻鹿角。鹿角去本營十五裡,淵将四百兵行鹿角,因使士補之。賊山上望見,從谷中卒出,淵使兵與鬥,賊遂繞出其後,兵退而淵未至,甚可傷。淵本非能用兵也,軍中呼為“白地将軍”;為督帥尚不當親戰,況補鹿角乎?
魏武不愧領一代風騷,讀書破萬卷,落筆如有神,短短百字,将一用兵無方之無腦莽夫活脫畫出,可謂入木三分,壽世奇文矣。然魏武文事雖佳,吾掩卷而思,卻不免蹊跷。想那夏侯妙才何許人也?官拜征西将軍,節制諸軍,總督關右,堂堂一家侯爺,封疆大員。飯桶草包官運亨通至此,豈非魏武有目如盲,自賞嘴巴?魏武又嘗有令曰:“宋建造為亂逆三十馀年,淵一舉滅之,虎步關右,所向無前。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若夏侯妙才為草包,魏武豈非自承不若草包,乃草包中之草包者也?
建安二十年,魏武贊夏侯先生虎步關右,建安二十四年,夏侯先生竟成白地将軍。短短四年許,天才變飯桶,英雄變狗熊。這不免令人想起另一位從雲端跌落的著名人士——馬谡。如果說夏侯先生僅僅是身為主帥,決策錯誤,那馬谡先生則是公然“違亮節度”,以緻全軍潰敗,戰局逆轉,罪莫大焉。明正典刑之餘,即便踩上一千隻腳,亦是天公地道。然按諸葛亮上疏,句句責己,并未将死鬼馬谡先生架出來謾罵頂缸。①夏侯先生盡忠王事,殒身報主,卻得白地之封。雖魏武有愛才之名,“能盡人器用”的諸葛先生托街亭一役的福,戴上了不會用人的帽子,②然取兩份戰役總結一觀,不能不承認在魏武光輝形象的襯托下,諸葛丞相委實厚道得緊。所謂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夏侯先生模範功狗一生,卻換來個官封白地之名,嗚呼!
當年魏武東征大敗,死傷甚衆,燒其餘船自退。末了回轉許都,喘息已定,立馬一封書信,宣稱:“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蓋因赤壁之戰乃魏武親将,惹出個白地将軍未免有礙觀瞻。貶不了自家,自然隻能往對手身上潑墨。前段有自稱魏派的人士炮制了什麼《萬古虛名罵關羽》之類,原是家學淵源,炒祖師爺千八百年的冷飯。
皆稱魏武天縱英幹,用兵如神。然自荥陽數起,灰頭土臉亦非罕見。如何能比魏武遮羞功夫,駕輕就熟,閃轉騰挪,無往不利,能潑髒水就潑髒水,能遷怒就遷怒。浪得虛名周公瑾,白地将軍夏侯淵。萬方有罪,罪在群下,打了敗仗,若非敵手賊運亨通,即是大将庸才飯桶,魏武不免得紅日高照,一貫正确,永遠正确。察古思今,事同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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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國志?諸葛亮傳》:(亮)上疏曰:“臣以弱才,叨竊非據,親秉旄钺以厲三軍,不能訓章明法,臨事而懼,至有街亭違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無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春秋責帥,臣職是當。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
②《三國志?楊洪傳》:(楊)洪迎門下書佐何祗,有才策功幹,舉郡吏,數年為廣漢太守,時洪亦尚在蜀郡。是以西土鹹服諸葛亮能盡時人之器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