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們讀到這裡,也許會感到這段叙述似乎存在着一些矛盾:
尤二姐尤三姐與賈珍、賈蓉父子過去有一些不幹不淨的關系,這些在小說中沒有具體叙述,而是含含糊糊,隻說姐妹二人過去品行不佳,都有“淫”的行為。
這種關系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說不通,二者成為悖論。
因為如果尤三姐果真那麼深愛柳湘蓮,那麼她就不會和賈珍父子有什麼大事。
如果她與他們父子關系如此嚴重,那麼她就不可能對柳湘蓮愛得這麼深,非他不嫁。
二者必居其一,所以這是一個悖論。
再說,尤三姐既然有這麼大的決心,如此深深地愛着柳湘蓮,而且愛了已經長達五年,非他不嫁,那麼當時和後來應該有一些故事,小說應當有一些交代或者鋪墊才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造成這些現象,和《紅樓夢》的成書過程中的某些重要變化有直接關系。
《紅樓夢》究竟是怎樣創作而成的,紅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分歧相當大。
我比較傾向于,曹雪芹原來有一部小說《風月寶鑒》,他的弟弟棠村還給他寫了序。
但是此書不但沒有刊刻出版,而且沒有傳抄流傳。
甲戌本第一回在“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處有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
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從書名《風月寶鑒》以及賈瑞的故事中那面叫做“風月寶鑒”的鏡子的作用來看,我們可以推斷,《風月寶鑒》較多地寫愛情故事,對于那些玩弄女性的男子有相當嚴厲的批判和懲罰。
我們從現存的某些局部如賈瑞的故事和賈琏的淫亂中還能夠看到一些它的面貌。
《風月寶鑒》應當也是一部比較優秀的作品,這從《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借石頭之口批評“曆來野史”、“風月筆墨”和“佳人才子等書”可以證明。
但是曹雪芹顯然不滿意這部作品,重新立意構思,徹底重新結構,寫成了《石頭記》。
而《風月寶鑒》中的某些人物與情節就挪了過來。
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上面提到的二尤故事的可剝離性,她們從前的行為,尤三姐對柳湘蓮的單相思以及某些似乎矛盾的現象,所有這些都表明,曹雪芹在創作《石頭記》的過程中對二尤故事做了重要修改,不但删掉了一些情節,而且對人物基本評價也有重大調整,插入到現在的位置。
在曹雪芹的修改中,對紅樓二尤故事最大的改變是,大大削弱了原來二尤的“淫婦”形象,進一步突出了姐妹二人的悲劇意義。
二尤的故事在《風月寶鑒》中應該比現在多得多,而且她們自身的道德責任也要比現在重一些。
不像現在,基本上是被損害的女性。
這個變化,很像對秦可卿故事和形象的處理。
所不同的是,對二尤的修改是曹雪芹自己作出的,而不是由于别人的要求。
不過,十分明顯的是,《風月寶鑒》中的一些重要印記依然留在了《紅樓夢》中,最主要的就是姐妹二人以前“淫”的問題。
讀者都會注意到,尤二姐和尤三姐都承認自己品行不佳,都有“淫”的錯誤。
先看尤二姐。
六十五回賈琏說:“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王熙鳳)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當丫頭)也不要。
”這時尤二姐卻說:“我雖标緻,卻無品行。
看來到底是不标緻的好。
”賈琏表示不明白,尤二姐說:“你們拿我當愚人待,什麼事我不知。
”接着表示:“如今既(然與你)作了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隐瞞一字。
”然後就說妹妹的事怎麼辦。
“賈琏聽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輩。
前事我已盡知,你也不必驚慌。
’”由此可見,尤二姐原來與賈珍确實有不正常的關系。
尤二姐對自己品行不佳深感不安與内疚,也不隐瞞。
賈琏也知道,不過他表示事情已經過去,他不介意。
看來問題不僅存在,而且相當嚴重。
再看尤三姐。
六十六回尤三姐之所以自殺,就是因為她在房裡聽見了柳湘蓮和賈琏的談話,小說寫道,尤三姐“便知他(柳湘蓮)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
六十九回在尤二姐自盡前,三姐托夢給她,說“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
這裡的淫奔的“奔”和私奔的“奔”不一樣。
私奔是指不讓父母知道私自與心愛者逃走了。
這裡的“淫奔”沒有出走的意思,就是指“淫的行為”。
看來尤三姐也承認自己有“淫”的行為。
尤二姐說自己“一生品行既虧”,得報應也是當然的。
所以從文本來看,二尤在品行也就是男女關系方面确實存在“淫”的嚴重缺陷。
問題在于這個“淫”的性質到底有多嚴重,也就是尤二姐、尤三姐究竟在男女關系上陷入到了什麼程度?因為姐兒倆“淫”的性質直接影響到對她們的道德評價。
這是一個首先要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