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探佚的依據并非十分缺少,諸如小說本文的“伏線”(魯迅最重此一要義),叙述中的無意、有意的逗露,“脂批”中的追憶和清代人見過雪芹全本的記錄,加上研究者的考論,内容已相當豐富了。
書内有證:真本《紅樓》結尾是寶、湘曆盡苦難竟得重逢再會。
書外有記:從清代到民國,記載見過此一結局的人士,不下十多位了,他們異口同聲,其中有學者,有文士,有教授,有“紅迷”。
書中書外,相印合符,遂無疑義。
寶、湘重會有何意義?莫非還是“大團圓”的同一俗套?
此類疑者有權力質難。
但我也不諱言,那麼看問題怕是沒有深思而細繹之故吧?他二人的重會,是“孤标傲世”,是“同氣味”,是“知音”,是“偕隐”——怎麼與“佳人才子”大團圓、“夫榮妻貴,耀祖光宗”的庸俗舊套相比?豈不太覺黑白不辨了?
題曰:
豈是無中生有,端為暗裡燃光。
縱然一線欣看茫,漸覺朝熹在望。
可歎十年辛苦,遭他篡亂污傷。
請君着眼并思量,真假雲泥霄壤。
——《西江月》
八十回後之寶钗
寶玉“奉旨”無奈,娶了他并無感情的薛寶钗。
然則在曹雪芹的原書中,他又是如何落筆以寫寶钗的文字呢?
可以概括成一句話:玉、钗婚後,卻仍然保持着原來的舊關系。
舊關系,是怎麼樣呢?那就是厮擡厮敬,而并不相親相愛。
有人說:“黛玉死後,寶钗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寶玉感情上的一段空缺。
”又說:“寶玉、寶钗之婚事,寶玉是十分情願的。
”并根據第二十回的一條“脂批”而論定:“此批充分說明二人婚後感情美滿,談心話舊,多少婚前無機會表達的話,現在都可一一傾吐。
”“在黛玉死後,寶玉、寶钗之結合,也變成十分自然之事,并無絲毫勉強。
所以二人婚後,還有相當長的文字描寫二人談心,情話纏綿。
”(《紅樓夢新探》)——是這樣子嗎?
這種合二為一論,我期期不敢苟同。
“談心話舊”可以說是對的,但并不會是“情話纏綿”。
那條批語是“庚辰本”、“戚本”的批,文雲:
妙極。
凡寶玉、寶钗正閑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曳漏文章之精華也。
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這批很重要,就連二人有“成其夫婦”的後文,也還得以此批為正面的明文确證。
但是,他二人所“成”的,是怎樣的“夫婦”呢?這事恐怕并非是同一般想像的那樣簡單。
本文主要想說明的即在此點。
照我看來,他們成其夫婦了,可又未成其夫婦。
這是怎麼句話呢?就是說,他們“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履行了家長給安排下的喜事禮儀——僅僅如此。
他們實際上還是姨姊弟。
這怎麼講呢?請看寶钗的那首為賈政悲歎不祥的詩謎: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讀者都能知道,在曹雪芹筆下,常常是一筆兩用甚至是數用,詩詞雅謎,都是暗對本人的情事命運而設言的。
琴瑟、衾枕,皆喻夫妻之義——但是“總無緣!”這話可怎麼解?
再看,詠白海棠詩(應注意這次詩社是緊接“繡鴛鴦夢兆绛芸軒”寶玉夢中反抗“金玉”姻緣之後。
而白花白色大抵暗寓寶钗,如她所服冷香丸皆四季白花蕊配成),寶钗寫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