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峰有charisma,有一股懾人的氣魄。
金庸特地撰擇了&ldquo叛亂&rdquo
這個場合去表現喬峰的領袖權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發揮這樣的力量、這樣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極高的威望的證明。
回頭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領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後幾章才開始冒現,《神雕》更隻是側寫;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這些武林盟主幫會舵主,領袖能力不見得怎樣高強,隻有喬峰幫主是名至實歸的領袖人物,諷刺的是,他的領袖天分發揮得最淋漓盡緻的時刻,也是他發揮這個天分的最後一次。
喬峰是個怎樣的人?離開丐幫之後,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漸漸冒現,金庸寫喬峰回故居探望義父母(他以為是親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訪師父,一面刻畫了喬峰對他們情感之親厚,另一方面,随着故事發展,喬峰越來越深地陷入陰謀之中,他的冤情越來越難洗脫。
金庸充分利用喬峰處身逆境,去表現他過人之處。
他有深厚感情,但不緻被感情控制;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則,但不為小節所拘束;他豪邁而不失細心;他仁愛但不緻婆媽得糾纏不清、輕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處是,金庸寫喬峰是好人,卻不是笨人,寫他既具深情,亦極度理智。
&ldquo君子可以欺其方&rdquo,但在個性上,喬峰完全沒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先前男主角的弱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優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加強。
喬峰沒有弱點,但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原來,愚昧的、沖動的、軟弱的、心懷歹意、與他作對的群衆竟是對的,喬峰反而是錯了。
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漢人。
更殘酷的是,根據他所信奉的原則,冤枉他殺義父母、殺師、殺害一連串武林義士的人其實沒冤枉他,原來這的确是他的罪過,因為這些人是他父親所殺害的。
喬峰用了無比堅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頭腦及武功去找尋真相,為自己洗脫冤情,所得的結果卻是,原來罪人正是他自己。
這正是古希臘悲劇經典之作《奧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奧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後約加斯達之後,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羅神指示,阿波羅說,有人娶母為妻,緻招天譴,王于是努力尋找這個罪魁禍首,終于發現原來就是自己。
原來約加斯達王後當年懷孕時,夢見火炬人懷,祭師解夢說,此子将來娶母為妻,為國家招禍,王後害怕,于是在生産之後,棄子于荒野,但遭牧人憐憫了抱歸撫養成人,就是奧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奧伊狄比斯無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雙目,自我放逐,終身流浪,永為命運之神及憤怒之神所追趕。
金庸喜愛西洋文學,喬峰的悲劇,無疑是惜用了這個模式,而這個悲劇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畫人與命運之間的搏鬥,人雖然終究敵不過命運,但是人性的尊嚴,卻在奮鬥的過程中得到肯定。
命運安排了喬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為中原武林人士所殺,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撫養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後命運再利用一個女子的無端怨憤挑起事端,送喬峰踏上找尋真相之路,也就是說,引領他踏上滅亡之路。
但是悲劇不是純粹命運播弄,而是由命運加上喬峰的個性及他所信奉的道義原則所産生。
喬峰比郭靖高強百倍、聰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規範是跟郭靖一模一樣的,就是所謂&ldquo正統&rdquo的一套:忠于國家民族、仁愛弱小、為親人報仇。
郭靖是漢人,他實踐這一套并無疑問,但喬峰忽然發現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價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轉,感情與理性原則之間發生嚴重的沖突。
喬峰報仇的後果是殺死了最心愛的人,這還可說是命運播弄,但是違背了對大遼國家民族的忠心,他卻是明知要違背而違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說是因為他既不能扼殺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沖破他視作當然的正統道德規範,要是能沖破正統規範,喬峰就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面看,喬峰的悲劇是由于他太執意報仇造成,他若不是執意先了卻報仇之事才跟阿朱到關外放牧,阿朱就不會讓他打死,而喬峰也不至于郁郁寡歡,最後以自殺收場。
但想深一層,這是可能的嗎?要是他馬上放棄報仇,到關外過着平淡的生活,他就真的會得到了幸福了嗎?阿朱自然心滿意足,但喬峰會心滿意足嗎?還是在關外,在風吹草低見牛羊之際,他會為大仇未報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黃蓉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
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歎道:&ldquo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rdquo
難道阿朱不懂麼?她當然懂的。
當然,郭靖說的是&ldquo報國&rdquo,喬峰說的是&ldquo報仇&rdquo,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裡,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隻是癡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于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
事業是男子的命脈,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系,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個美麗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又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不過是激于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麼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感激傾慕,不辭萬裡,在雁門關相候,于是喬峰在衆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
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給還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
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隻知道他若解不開&ldquo報仇&rdquo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着平靜的日子,于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ldquo佛&rdquo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谏,蕭遠山與慕容複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谏,與其說這是機會,毋甯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麼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
但喬峰報仇,并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
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成熟的可敬可歎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槍,也使他更為令人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布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
喬峰的限制,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制,在于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
在《天龍八部》裡,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麼?漢人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
契丹人忠于契丹就一定對麼?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争、私人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