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薛寶钗形象的誤解還有一個原因是,将小說中人物對薛寶钗的議論和曹雪芹的看法等同了起來,或者忽略了這種看法的時間性。
用小說中其他人物對某個重要人物進行評論,是小說家們常用的手法,本不稀罕。
曹雪芹的高明在于,他總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時評論得十分貼切,有時則顯然是故意誤導,以便讓讀者在深入閱讀中有所發現,得到更多的樂趣。
《紅樓夢》之所以魅力無窮,與我們經常“上”曹雪芹的“當”大有關系。
真正有本事的作家,就是能夠讓讀者甚至專業評論家“上當”者。
當讀者終于明白來龍去脈,悟出個中奧妙,那才叫真正的藝術享受。
而《紅樓夢》就是這樣一部你老想徹底弄明白卻又老弄不大明白餘味無窮的藝術巨著。
人們對薛寶钗的評論就比較典型。
第八回寫寶钗“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随時,自雲守拙”。
有些讀者認為,這表明薛寶钗是個城府很深的少女。
其實這是寶钗剛到賈府不久,人生地不熟,必定話少。
時間一長就不然了。
因而“罕言寡語,人謂藏愚”作為她性格的評語并不準确。
事實上寶钗和女孩子們在一起時,話雖少于“極愛說話的”(四十九回)湘雲和嘴不饒人的黛玉,但卻決不是“罕言寡語”,而是幽默風趣,有時甚至還要動手呢。
如八回由于黛玉說話厲害,“寶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颦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五十六回由于平兒說話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寶钗忙走過來,摸着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
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而寶钗在這裡卻說了長達250字左右的一大套精彩的話。
包括王熙鳳對她的評論在内,也都未必全部正确。
比如說她“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從她協助李纨、探春管理大觀園來看,她是很敢發表自己見解的。
平日作為親戚,她不宜對賈府的事說三道四,可以理解,也應該這樣。
而此時她已從姨媽王夫人那裡正式領命(“……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再不表态,就會有負長輩托付。
她果然不辱使命,在協調園内各方面人士利益的難題上拿出了令人皆大歡喜的方案。
所以人物評論不等于曹雪芹的看法。
而在一般小說中,作家常常讓人物充當自己的傳聲筒,因而讀者已經習慣于将人物的評論看作是作者的見解。
曹雪芹恰恰是利用人們的這一思維定勢,将讀者引入“歧途”,使薛寶钗這個形象變得更加複雜起來,創造出更多的美感,為讀者提供了更加廣闊的藝術再創作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