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這個意象在《紅樓夢》中代表少女。值得注意的是,在大觀園所有院子裡,隻有潇湘館有水。曹雪芹顯然是把林黛玉作為這些傑出少女的突出代表來寫的。而且這水溝很淺,水很少,暗示院子的主人生命力的脆弱。這水“盤旋竹下而出”,可見水和竹具有重要的關聯。尤其是竹子長在潇湘館,就和舜帝南巡不歸,他的妻子娥皇、女英千裡尋夫,知道丈夫已死,淚灑竹上,成了斑竹,最後投水自盡的傳說聯系起來,暗示了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潇湘館中的竹子和水生動地表明,曹雪芹在《紅樓夢》所有女兒身上傾注愛心最多的是林黛玉。
曹雪芹在黛玉身上注入了一些當時具有超前意義的品格:那種想要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願望,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獨立的文人氣質。最典型的就是元春省親那晚,黛玉本來想“大展奇才,将衆人壓倒”。我們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弱點是缺乏競争意識,隻求中庸,反對冒尖,所以中國自古以來競技體育很不發達。這是中國文明和希臘文明的一大區别,也是中國文明在16世紀後走向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注入了這種競争意識。遺憾的是元春隻讓每人作一首。黛玉“胡亂作一首五言律(詩)應景”,得了個并列冠軍。“胡亂”二字充分顯示出黛玉才華出衆,而且絲毫沒有因為貴妃在場就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實際上大家都看得出來,寶钗那首是标準的應制詩,幾乎句句歌功頌德,毫無詩味可言。而黛玉那首起碼有“借得山川秀”一句詩味十足,氣魄宏大。元春之所以裁判“不公”,顯然是考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慮到寶钗是親戚,故意給個高分。而寶玉奉命作四首,元春認為最好的那首“杏簾在望”,實際上是黛玉替寶玉“作弊”的假冒之作。女性的這種想要主動展示才幹的願望在黛玉身上很突出,這在那個時代是違反封建禮教的,因此非常了不起。
和黛玉想趁機“大展奇才,将衆人壓倒”,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華,圖個自己高興形成鮮明對比,寶钗則顯得處處小心謹慎,惟恐貴妃元春不高興。寶钗看見寶玉有一首詩用了“綠玉”二字,就悄悄提醒他:“他(元春)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回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争馳了……”由于寶钗給他救了急,寶玉就說:“從此以後,我隻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钗卻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由此可見,寶钗缺乏的正是黛玉這種自我意識,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和追求。後四十回高鹗寫的以寶钗裝作黛玉欺騙寶玉成婚的調包計,寶钗默然接受,這倒确實符合她的性格邏輯。如果換了黛玉,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紅樓夢》裡有兩個人物的象征是石頭,一個是賈寶玉,另一個就是薛寶钗。她住的院子,“……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來,四面群繞着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隻見許多異草……”賈寶玉的石頭和薛寶钗的石塊區别是什麼呢?是對生命價值态度的截然不同。在無生命的石頭被女娲鍛煉之後已經有生命了、人格化了,所以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安分守己”了,有了人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情感需求,所以才主動要求下凡“受享”。而薛寶钗住的蘅蕪苑裡,石塊上沒有花木,那些“異草”并不是石塊主動要求而長出來美化自己的,而是“異草”們攀緣在山石和石塊上的,石頭本身隻是被動接受而已,它們象征着為寶钗服務的許多等級、禀性不同的丫頭。所以山石本身上面什麼都沒有,因此這是無生命的石頭。賈寶玉“無事忙”和“富貴閑人”這兩個别号,都是薛寶钗提出來的,這個現象很值得深思。也就是說,薛寶钗認為賈寶玉既然富貴就應該刻苦攻讀,卻閑得瞎忙,盡忙些非正經之事。從這裡就足以看出,薛寶钗和賈寶玉有着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賈寶玉這塊有生命的石頭碰上薛寶钗這塊無生命的石頭,當然就沒有緣分了,所以薛寶钗住的院子名叫蘅蕪苑,“恨無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