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感謝《紅樓夢新證》,當然也便要感謝其著者周汝昌先生。
于我而言,這是一本啟蒙的書。
我至今仍不懂何以精細地界說“紅學”的各個分支,更鬧不清“紅學”界幾十年來的派别訟議、恩怨嫌隙,甚至我至今也無力對《紅樓夢新證》作出理性的評析,但不是别的人别的書,而是周先生和他的這部著作,使我頭一回知道并且信服:現在傳印的《紅樓夢》,後四十回是僞作,把曹雪芹與高鹗這兩個名字并列為《紅樓夢》的著者,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們應當努力把曹雪芹所沒有完成的那一部分的内容,盡可能地探究出來;也就是說,我們要擺脫高鹗的胡編亂造,而接續着前八十回,盡可能地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來。
20世紀80年代初,我買到了周先生增訂過的《紅樓夢新證》,如饑似渴地一口氣讀完。
周先生當然有他删改舊著的道理,但我總覺得我十二歲時所買到的那本初版,有的文字其實是不必删改的。
但我注意到,周先生在新版《紅樓夢新證》中,将高鹗的續書,論證為了參與一個出自最高統治者策劃的文化陰謀,而他的這一論點,引起了頗多的反對,不過,自那以後,周先生不僅不放棄自己的這一立論,而且移時愈堅,體現出一種可貴的學術骨氣。
我覺得周先生的論證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就此點而言,尚未能達于徹底膺服。
後來我讀到周先生與其兄祜昌合著的《石頭記鑒真》,深為震動,這是周先生對我的第二次啟蒙。
我這才銘心刻骨地意識到,現在所傳世的種種《紅樓夢》版本,其實都僅是離曹雪芹原稿或遠或近的經人們一再過錄,或有意删改或無意錯訛的産物,比如對林黛玉眉眼的描寫,便起碼有七種不同的文本。
因此,探究曹雪芹原稿的真相,特别是探究其散佚文本中的真故事,便更具有了重要性與迫切性。
這絕不是要脫離對《紅樓夢》思想深度與美學内涵等“紅學”“正題”的軌道,去搞“煩瑣考證”,恰恰相反,通過嚴肅的探究,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我們方能準确地深入地理解其思想深度與美學内涵。
舉例來說,如果以為現在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裡,關于李纨的故事,也就是那麼個樣子,那麼,我們對李纨這個人物的理解,也許便不難簡單地定位于“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中三從四德的禮教的犧牲品”,其實在八十回以後的真故事裡,她将呈現出非常複雜的生存狀态與性格側面,她抱着“人生莫受老來貧”的信念,在前八十回中已初露端倪的吝啬虛僞,在賈府大敗落的局面中,将演出自私狹隘卻也終于人财全空的慘劇。
這再一次顯示出,在曹雪芹筆下,幾乎沒有扁平的人物與單向發展的命運。
高鹗的續書是否政治陰謀姑且勿論,他将大部分人物命運都平面化單向化地“打發”掉了,甚至于把賈芸這個在賈府遭難寶玉入獄後将仗義探監的人物,歪曲為拐賣巧姐的“奸兄”,諸如此類,難道不應當掃蕩煙埃、返本歸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