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了他,秦氏已病故;當時他隻哼出“知道了”三個字,便揮手讓賈蓉退下。
賈蓉回家報知賈珍,賈珍歎道:“太爺是早晚要飛升之人,如何肯因此事回家染了紅塵,将前功盡棄呢?也隻好我們冒昧作主料理罷了!”賈珍之言,說對了一半,近年來他那煉丹爐,下面的火是越來越青,上面丹埚内的鉛汞是越煉越精,而他對塵世的記憶與牽挂,卻随之越來越如飛煙遊絲……
他父親賈代化生下他以後,雖在他之前已有一子賈敷,卻偏心于他。
後來敷哥未能過成“出痘”關,在八九歲上夭折,父親對他就更寄以厚望,他也曾以家族的棟梁自居。
父親病故後,他襲官生子,俨然族長風範;他本想忠厚守成,誰知後來卻蹦出來個“家住江南姓本秦”的尤物!
……那時榮府的叔叔賈代善還在世,叔叔和嬸母卻并不滿足于守成,他們和皇帝那亂麻般的一家子裡的幾根麻線,有着那扯不斷漚不爛的源遠流長的關系——這自然也是父母曾經珍惜過的關系。
但父母已去,他不想承襲那一份驚險,雖然那也确實可能給賈家帶來新的飛騰……叔嬸對他曉之以理、喻之以利并動之以情,最後,那份情讓他無言以對——難道能忘記秦氏之父多年來對賈家的提攜庇護麼?現在人家有難,能撂開不管麼?
……管也罷,卻又必須收留于甯府,以秦業的抱養女身份,作為賈蓉的童養媳藏匿,他雖拗不過二位長輩,照辦了,卻從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熟的官員來拜,或傳來宮中的秘聞,他便心驚肉跳;他給秦氏定名為秦可卿,寓“情可輕”之意,為了前輩人之間的情分,後輩就該背負如此沉重的義務嗎?不!所以一定要把“情”視為“可輕”之物!
……可輕的,又豈是情!在那榮府的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後,他決意将一切撂開,到這遠郊的玄真觀中,尋求一條超凡脫塵之路……他潛心鑽研文昌帝君的《陰骘文》,并作了大量批注;一般人或者會以為,他之修煉,是為了一己的永生,其實,與其說他是向往幸福,不如說他是在拼命躲避災禍——他深知,在這塵世的是非場裡,就算你是“壽終正寝”,到頭來,牽連到一樁什麼“逆案”裡,也還是可能被掘墓戮屍!所以,他希望真能吞丹飛升,到那“生後是非”來鬧時,不至于再受牽連!
賈珍說他不肯回家染了紅塵,免得前功盡棄,隻說對了一半;他深知可卿雖死,而有關的“是非”絕沒有了結,那引出的災難一旦呈現,如自己的丹仍未煉好,不能及時飛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懸挂着那個并不可愛卻會禍及于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兒能意守丹田,隻覺身下的蒲團,仿佛狂浪中的葦葉,急速地旋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