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醒來,見自己仍在紫英家書房内,那日回到園裡,以後又到了何處,看過了誰,如何又被紫英接來,都不記得了。馮家人見他神志恍惚,大不如前。有時無端自哭自笑,言語也颠倒錯亂,旁人不解。馮紫英心知其故,一面請醫調理,一面乘勢為他報了心疾昏痛。
不久,這一向常聚的少年公子,果然都入營備戰去了。馮家少主不在,那些下人漸漸對寶玉疏慢起來,那壞些的更冷言冷語,譏謗取笑。
寶玉心知紫英一走,此處已非久留之地,便時常出門散悶,早出晚歸。再後,有時連夜晚也不回來。那些下人也就不去管他的行止,樂得省事。
寶玉獨自一個,漫無所歸,信步遊走。一到飯時,饑腸卻不饒人,先是忍着。忍到難捱時,想起廟裡有施舍的,便去求食。
誰知佛門也不易常開,日子一久,連廟裡和尚也白眼相待了。寶玉見大廟裡勢利眼睛更厲害,便尋些小廟,以至破刹荒祠,逐次都有了他的足迹。
一日,過午未得水米,腹中饑甚,因遠遠見一僧服之人,托缽拄杖,到民家門口去乞食。寶玉心中一動,自思何不效他那“芒鞋破缽随緣化”,豈不也自由自在,無奈自己又非出家人,百姓人家是不待見的。獨自想着,不覺跟蹤在那僧人後面,看人家怎樣行動,存下暗暗仿學之意。及至走得近些了,方見那人不是男僧,卻是一位少年女尼。
寶玉見她走入一戶人家門内,便不敢去厮擾,隻在門外立候。片刻,果見她托出一缽飯來,還冒着熱氣,聞着有格外的香味。因厚着臉上前施禮,求分一點飯食。
那尼姑聞聲一驚,且不言語,不住用眼打量寶玉。口中說;“這可奇了,出家人是讨飯的,怎麼還有向讨飯人求食的!——你貴姓何名?”
寶玉聞聲,也大吃一驚,聽這語音十分耳熟,再看時,那尼姑頭戴一件觀音兜,将臉遮得隻剩雙目口鼻,面色十分清秀。心中猜疑,口中卻說:“莫非是妙玉師傅嗎?”
那尼姑将觀音兜摘下來,露出全容——寶玉驚叫一聲:“四妹妹?你,你怎麼這樣了?……”
那尼姑也才敢認定:“二哥哥,我看是你,但也不敢輕認。出家人是不攀六親的,何況若認不清,豈不被世人取笑。”
寶玉說道:“四妹妹,你為何忍心離家出世,你不過是個姑娘……”
惜春歎道:“我早走了一步,若等到目下家亡人散,還要被人家收了去當丫頭受辱呢!我這确實跳出了火坑,豈非大幸。二哥哥,你已落到此境,怎麼還不醒悟?你自想想:過去一切,豈不是一場夢幻?”
寶玉答道:“妹妹說的何嘗不是,但隻我有未了的心願,我還得償我的情債。我不同你,你是早把情看破了,故此心無挂礙的。”
寶玉又道:“四妹妹,你畫的那張園子圖,哪裡去了?”
惜春聞說,方才破顔一笑,口中說道:“二哥哥,你真是個癡人!實對你說吧,那張圖我臨離家時給了入畫——我原要燒了的,她哭着讨個念心物兒,就給了她。”
“她到何處去了?”寶玉忙問。
“我也不知,連我自己現在何處也尚不知,何況于她?千裡長棚人散後,水流花落兩悠悠。二哥哥,你可知有‘懸崖撒手’一說?珍重,日後或有相會時。”把缽裡的飯給了寶玉,寶玉吃着。
寶玉一面吃,一面眼望着惜春轉身去了,那背影十分潇灑——也十分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