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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佛門修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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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隔了幾多時,寶玉果然來到了西門郊甸,按着老和尚的話,找到了這座古廟,廟并不大,建在小土山坡上,石塊砌的山門,門外小徑,由平地曲折通向坡頂的。廟門向東開,門外左右深木成林,朝日一升,紅翠交映。寶玉站在山門外,不禁口誦“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那唐賢寫得真好!

    寶玉來到寺裡,老方丈已在城裡與他談過,深知他不是俗流,既能識佛心,又不甘做俗僧,自己另有一番大慈大悲的義理,因此也不強他剃度,隻收在佛門旁近,充一名侍者,帶着頭發,就像個行者樣子。每日隻叫他抄寫經文。那寶玉,字寫得極好,況素愛臨寫右軍的《三藏聖教序》集字碑,那《心經》早已熟得很,正對了心意。

    他對佛門的境界,漸漸有了真切的體會。自己也時常眺望一番,那遠遠的京城,宮殿的黃瓦也能認得出,想那人海中的悲歡離合,瞬息萬變,似有而難憑,說空而實有。那萬種悲歡,是真實的,人當其中,俱有實證;若到事過境遷,而說它是空無的,豈非以後為前,成為颠倒?一江春水,東流不息,逝水似渺,而大江常在目前,何曾是空無所有?東坡也曾說過的——“自其不變者而觀之,逝者未嘗往也。”東坡是深通佛理的,何以有此警語?可見還有一個不逝者的道理永在。

    不說寶玉這些玄思癡想,單說世人哪裡又曉得他的真心思,果然城中喧傳起來,說榮府那個落魄不肖的哥兒出了家,自去廟裡做了和尚。

    從此,城裡再也不見了這公子的蹤影。世人的俗見,隻說那寶玉從小就有些瘋瘋傻傻的怪名,如今不過越發瘋傻厲害了,又可笑又可歎罷了。

    且說寶玉原是個聰慧之人,天份高過常人幾等,卻又越聰慧越癡狂,天生的“兩性”之奇僻異常,曆來的文詞名目總沒有個合符對景的可以形容得他的。比如在城中時,作哥兒則是富貴中不以富貴為樂業美境,作乞兒時卻又凍饑貧困難以耐得那份凄苦。如今到了離塵避世的山村古廟中,雖然也知享的是清心斷欲的樂土,可又放不下心頭的牽挂,情緣的尋求。老方丈一片慈懷,意欲超度這個大智慧年少奇才,日子一久。也深知此人與衆不同,隻得一半說法開導,一半順性應變。

    逐日,派與寶玉的必修功課是要完結的,他也并不怠慢。馀暇時,便向老和尚學藝——原來他見老和尚也喜愛筆墨之事。一日,二人對坐問難辯論起來。

    寶玉道,“佛門既雲斷情去意,為何自古傳世的詩僧詩什不少?豈非居空門而背空理?”

    老僧答道:“和尚作詩,大抵是詩人窮途末路而隐于佛門,形為釋子,心是吟家,此不足怪異。”

    寶玉聽了點頭。又問道:“若如師說,那些大滌子、漸江、八大等,也就是形為世外人,也無非是文士藝家之隐迹于佛門的了?”老僧答道:“正是這話,但既入了佛門,沉思妙理的功夫,到底比世上的文人深切多了。”

    寶玉便笑道:“我自幼也喜丹青繪事,當作玩耍;後見《苦瓜和尚畫論》,方悟畫義也是一段大事。當時納悶:釋迦如來講空,如何他卻又主張‘一畫’為‘衆有之本,萬象之根’?豈不是很重色相了嗎?”

    老僧也點頭歎道:“你說得何嘗不是!但他那道理,卻比世人盛傳的謝赫‘六法’等說,要高明得多。這也正是他能入佛門的因果了。”

    寶玉又道:“如此,他不唯不廢衆有萬象,反倡‘一畫’之說,要以筆墨去形摹天地萬物,這也不與佛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幹了吧?但我想,天地萬物,終以人為最貴,人為靈物,欲形萬物,何如先形人這靈物?我自小不甚留意山水蟲魚之圖,單愛人物仕女之像。不知此意是正是謬,還乞指點。”老僧道:“畫人最難,所以工于畫人者最少。然畫物亦非畫物之外形,實畫人所受于物的情性罷了。故畫物非物,物亦人耳。”

    寶玉當下深有所會。

    他在廟中除了寫經,也偶然畫幾幅面,果覺與十三歲時戲作的那意境不一樣了。他悟到“一畫總萬畫”的真谛,所謂“一畫”并非簡率之意,更非千形百态都歸“一律”的誤解。在廟所畫,精彩百倍于前,人見者無不愛惜贊美。漸漸這一帶山村廣傳了這位“出家公子”的畫名。

    老和尚因正殿的壁畫久已殘壞漫漶,遂命寶玉重新将那三面大壁補繪出來。

    寶玉果然不負所囑,畫得十分精彩奪目。到了廟期,山門開啟,遠近的善男信女都來進香朝拜,見了這番嶄新的壁畫,無不啧啧稱歎,頓時傳遍了這山村左右一帶,人人都來觀看。

    他畫的仕女肖像,更是令人驚訝,每一個少女,面貌神情,各自獨異,不像他一共畫成了一百零八幅,都是他親見親聞的脂粉英豪,閨閣穎秀,也都追摹攝寫,畢肖那真容真意,不是憑空捏造的姿式。

    這些畫,寄藏在這廟中。老方丈看過之後,說日後還有用處,到那時自有一段情緣應在這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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