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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哭向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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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甯國二府被罪之後,因那府第原是先皇敕造,園子又是貴人省親特建的,均不抄沒,馀者産業皆已入官,隻家中日常所用什物及眷口衣飾等細瑣陳設、粗笨家具,留下以維其生計。靠賣這僅存之物度日過活,家下人散的散,遣的遣,各尋門路去了。唯有三戶老仆夫婦,為人樸厚忠誠,不肯背棄舊情的,還在府裡共患難同甘苦。這時榮甯二府案情稍緩,身無大過者皆可在軍功上效力自贖。賈政賈珍等派往軍糧轉運處和馬匹供養補送等事務上去,賈赦判了監候之刑,唯有賈琏仍在京東皇莊一帶管理收存采集等事,故不時仍可回來料理些家務私事。

    此時王夫人早已驚痛病倒,不能理事。鳳姐事發後,素日仇者一齊唾罵毀謗,原先借在王夫人處理家之任是無人肯服了,邢夫人乘勢收回到東院裡去,這邊隻得由李纨求借平兒留下協理。

    鳳姐自回到邢夫人手下後,全家對她并無一個憐惜疼顧之人,從邢夫人起,任意尋隙施以挫辱。這時邢夫人還剩下一個舊日身邊人,便是曾賞與賈琏收房的秋桐。這秋桐當日來到鳳姐房,原是新插來的眼中釘,隻因那時尤二姐比她更要緊,鳳姐便忍下,反使她去作踐二姐,以緻二姐難以忍受,吞金自盡。二姐死後,那秋桐自恃是大老爺先收房的人,比鳳姐還要位高,不把鳳姐放在眼裡,時常生事,鳳姐哪裡肯讓她,二人早已日漸水火相敵了。如今恰好又都回到了邢夫人手下,鳳姐又已失勢無權,于是秋桐便肆意刁難鳳姐,每日更加惡言醜語,指桑罵槐,羞辱鳳姐。鳳姐此時,恰如早先的尤二姐受她的暗氣明傾,一般無二,且又過之。

    那鳳姐本是個脂粉英豪,又是威權嬌貴慣承寵奉的,到這地步,如何受得過?為時不久便病上加氣,卧床不起。

    平兒明知此情,但也無挽轉之策,隻是時常打發人來送食送藥,空時親自來看。二人見了,有秋桐等明監暗伺,也不敢多叙衷腸,唯有對哭一場。

    平兒說道:“奶奶還須往開裡想,保重身子,咱家的事總會否極泰來的。”鳳姐說道:“我自知道,你我二人親如姊妹,别人總不知我心的了。我心裡明白我這病是不能久捱了,你不忘我,把巧姐這孩子多照管些,别叫壞人們算計了,我死也瞑目,這就是不枉你我姊妹一場了。”

    鳳姐語不成聲,平兒已哭倒在炕上。

    且說賈府諸人官司裡,唯有賈琏雖是掌家之男人,卻獨他身上實無多大劣迹可尋,怎麼羅織也構不成真正的罪款,隻是對妻室約束不嚴,縱她犯過傷人,貪财圖利,這卻是個不能“齊家”的罪名,妻子的事是要分責的。這麼一來,賈琏本人倒也十分惱恚:一是鳳姐瞞了他做出這些不好的勾當,二是自問确也缺少了丈夫的氣概,素日隻知畏懼順從……,心中倒是自愧。因此對鳳姐又恨又憐,知她目下處境已是十分狼狽,故不忍再加埋怨責斥,增她的難堪。無奈邢夫人卻不肯發一點仁慈之心,一意要在鳳姐失勢失寵的末路中向她報複洩其往常的嫉恨,天天逼責賈琏,說:“你還想要這敗家惹禍的惡婦?也沒個男子漢的樣子!你趁早休了她,叫她回王家去,别給咱賈門丢醜!你不肯,我就要替你辦了。”

    邢夫人一面親向兒子進逼,一面又唆使秋桐。那秋桐本是她房裡大丫頭,賞了賈琏後,隻鳳姐為除尤二姐,一時用着了她,不曾多管,二姐一死,她就以為鳳姐是個好對付的,便又轉向鳳姐生事挑釁,不把奶奶放在眼裡,竟欲淩駕。鳳姐豈是容得這種無知愚妄人的,于是二人早成了對頭,積怨已深。誰想鳳姐竟到了這一地步,她更乘勢反向賈琏訴說當日尤二姐受鳳姐之害的苦情,她原比别人知悉那些細節,再施編造渲染,添枝加葉,說鳳姐如何懷恨賈琏,“她原已定計,要害爺與新奶奶!”用這些浸潤之言激怒賈琏。賈琏先時于二姐一死,原對鳳姐不滿,如今再被一挑一激,果然這些年所受鳳姐欺蒙驕詐諸事,一齊湧向心頭,也覺邢夫人的話有些道理了。然而又終是不忍。如此反反複複思量難以委決。

    誰知這日賈琏進房,偏鳳姐病中之人,一腔悲切,向他傾訴,不免夾帶了埋怨他隻顧别的不管她病苦等語,賈琏才在外面諸事心煩意惱,進屋便又聽這些怨詞,不禁心頭火起,變了臉,說即刻寫休書,“送你回王家去!”

    正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鳳姐從此被遣,離開了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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