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我這麼笨,有些道理。
”果然去擺了一碟來,磊磊碌碌,各式各色,比果子還好看。
二人重燃紅燭,将爐香焚着,一齊下拜,心中默禱,願那些亡逝流散的親人友伴們齊來會飨。
行禮已罷,寶玉方将那枚金麟取下,與湘雲佩在腰間,又将自己縧上的一個佩物舉與湘雲觀看。
湘雲擡眼看時,不禁失聲叫道:“可了不得!——你這是怎麼又得的他?!”
寶玉便将衛若蘭公子當日如何偶然得了、如何在馮府相會蒙他見贈的前情一一說與她聽。
又說道:“今日所祭,從老太太起,下及鳳姐姐和妙玉、晴雯、芳官……,都是一人不忘的。
沒有妙師姑,咱們園裡中秋聯句如何會留到今日?綠玉鬥就是永志勿谖之物了。
這麟更奇——我忽悟了:原來林妹妹名諱林黛玉,豈不就是‘麟待玉’的隐義合音?”二人感歎一回,真是百端交集于胸間,不知如何方能說得盡。
湘雲已端來了羊骨湯,斟上了兩盞酒。
寶玉看時,隻還有一碟腌菜,再無别物了,因笑道:“咱們這年菜,倒也别緻有趣,不可辜負這大年夜,各飲一杯為賀!”
二人舉杯正飲時,一陣從水仙紅梅來的寒香,襲人襟袂,沖人鼻觀,湘雲便又斟上一杯,敬與寶玉,說道:“請孤鹜幹了這一杯!”
寶玉茫然不解,問道:“什麼孤物?”湘雲道:“我既被琴妹妹詠作‘流水空山’裡的‘落霞’了,你怎麼還不是‘落霞與孤鹜齊飛’的孤鹜嗎?”二人一齊大笑,将那杯一飲而盡。
湘雲重又将煮湯的柴炭弄了些來,放在火盆裡。
羊骨湯倒又熱又香,屋内也有了氤氲之意。
寶玉圍了破氈,吃着腌菜下酒,十分歡喜。
湘雲說道:“今夜無詩,豈不可惜,何不作一首?”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連說“到底是落霞,我這孤鹜空歡喜一陣,卻沒個頭腦。
咱們就作起來。
”
湘雲道:“亂作無趣,還是二人聯句如何?”寶玉喜得叫妙極,說:“你就限韻”。
湘雲不答,走向案邊,将爐後供的詩卷取下來,對寶玉笑道:“不必再限韻,就是還要十三元,疊那中秋聯句的原韻,豈不更有趣味?”
寶玉撫掌稱快,說:“是極是極!就作起來。
”
二人一邊聯,寶玉一邊寫。
時近三更,早已完篇。
湘雲從頭再看時,隻見寫道是——歲時尊守夕,璿柄複周元。
天上辰垣肅,人間笑語繁。
新巢黃葉屋,舊榜绛芸軒。
湘雲笑道:“這軒字卻押得恰好,自然得很!”又看是:爆竹聲同慶,寒梅氣異暄。
桃符裁戶侶,綵勝剪鄰媛。
寶玉說道:“這兩聯雖無甚新奇,到底也是今夜的實景,也還罷了。
且看下面又如何宕開,方不拘滞于一味鋪叙。
”湘雲也道:“正是這話了。
”又往下看道是:味苦懷高楝,詞榮仰瑞萱。
蕉棠明小院,煙雨散名園。
湘雲吟罷這兩聯,評道:“筆倒是夠活的,才一宕開,即便收回歸到近處,隻怕楝萱兩典,外人難曉——也不暇計了。
但筆雖收回,還要歸到當前實境——且看下面又怎麼挽轉。
”看下面卻是:勒碣文艱記,燒燈句可宣。
金爐申素信,玉漏訴清喧。
寶玉笑道:“暄宣喧三韻都難得很呢!卻押得自如有味,也就可存了。
”湘雲道:“是”。
又看道是:牛女雙星坎,娲皇一卦坤。
齊眉非語俗,得友是詩昆。
失茗空傳盞,無财不閉門。
情真緣易厚,事遠恨難谖。
漂水殘芳沁,濡毫淚墨痕。
卧香曾枕芍,浮釀正和棔。
湘雲看至此處,不禁又是笑,又是歎:眼中落淚。
寶玉說道:“隻怕棔韻又無人能解,當年我們合歡花制酒的事,已無第三人知道了。
”又看下面:窗雪微栖幕,庭莎悄戀根。
心遭蛇蠍毒,肉任虎狼吞。
江浪玄雲急,風塵紅袖奔。
湘雲道:“金陵那夜的事了。
這個奔字貼切得很,——這也不單是我一個吧?‘花落水流紅’,正是你常常悲歎的。
即如你供上綠玉鬥,那妙姑娘不知還在哪處風塵中掙紮呢!”寶玉凄然無語。
半晌,二人又往下看:才思兒與女,仁恕于傳孫。
靈秀迷今古,英豪付殁存。
春回鐘欲動,臘往燭将昏。
大誓歸灰化,深悲斷石魂。
湘雲一見“魂”字,登時想起那年的寒塘鶴影、冷月花魂的往事前情,便将紙一掩,說道:“到此不可再添了,也要留着下面的韻,或者又有一個妙姑出來續成完篇,那才是不忘了她,不負了她當年的一片真情厚意。
”
寶玉極贊有理,便止住不往下聯,擡頭一看,還是那梅花與水仙清芬襲袂,使陋屋如在瑤台一般;那支紅燭卻隻剩半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