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圖書館不是清華的,而可能是北京城裡貝滿女中或孔德學校的。
[1980年2月5日述,姜昆武記為文字]我讀到姜文,是1982年7月13日。
讀後簡直高興極了,因為和我推考的主旨(“金玉”的真意義)全然吻合,而其具體情節,又如彼其動人,則是誰也想象、編造不出來的!
姜先生是學者,态度謹嚴慎重,故題目稱他所見之稿本為“續書”。
我早說過,這種異本,縱使不是雪芹佚稿,也隻能出自他的至親至近之人,是代他補撰的,因為局外之人萬難有此可能。
現在,我該講一講我怎麼理解這段故事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這段故事的伏脈千裡,早在第四十五回中叙寫得十分隐約而又顯著——可謂奇情奇筆,迥出常人意表!
何以言此?你看“風雨夕”這回書,秋雨淋涔,黛玉正自秋緒如潮,秋窗獨坐,已将安寝,忽報:寶二爺來了!這全出黛玉之望外!到寶玉進來,看時,卻見他是穿蓑戴笠,足踏木屐——她頭一句話便笑道:
“哪裡來的漁翁!”
及至寶玉将要辭去,說要送她一套蓑笠時,她又說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
及至寶玉真走時,她又特意拿出一個手燈給寶玉,讓他自己拿着。
——這一切,單看本回,也就夠情趣滿紙、如詩如畫了,卻不知作者同時又另有一層用意。
雪芹的筆法,大抵如此奇妙。
拿他與别的小說家一般看待,來“一刀切”,事情自然弄得玉石不分,千篇一律了。
讀者至此可能疑問:這不對了!原是說湘雲的事,才對景,怎麼又是“伏脈”伏到黛玉身上去了呢?
須知這正是湘黛二人的特殊關系,也就是我說的,湘雲是黛玉的接續者,或是叫做“替身”,她二人各号上各占一個“湘”字,本就是暗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比喻的。
晴雯這個人物,是湘黛二人的性格類型的一種“結合型”,所以她将死時,海棠(湘的象征)預萎;及至死後,芙蓉(黛的象征)為诔。
因此之故,雪芹巧妙地在黛玉的情節中預示了湘雲的結局。
這并非“不對了”,而正是“對了”。
因為這樣相互關聯是雪芹獨創的藝術的特殊手法。
那麼,雪芹書中除此以外,還有别的印證之處嗎?
有的。
請你重讀蘆雪庵雪天聯句中湘雲等人的句子吧。
湘雲先道是:——
“野岸回孤棹”;
寶玉後來聯道:
“葦蓑猶泊釣”;
湘雲後來又聯道:
“池水任浮飄”;
“清貧懷箪瓢”;
“煮酒葉難燒”。
這之前,湘雲還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話:
“花緣經冷聚”。
請看,無論孤舟回棹,還是獨釣葦蓑,還是花緣冷聚,都暗指寶湘的事。
而池水浮飄,是說黛玉的自沉。
至于清貧燒葉,則是黛玉在嘲笑寶湘二人吃鹿肉時已經說過的:
“哪裡找這一群花子!”
這正是記載中說的寶湘等後來“淪為乞丐”的事了!處處合榫對縫者如此,甯非奇迹?
特别有意思的,還在一點:漁翁二字,在“風雨夕”一見之後,也是到了蘆雪庵這一回,再見此詞:——
“(寶玉)……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凳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
……衆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
你看,雪芹在此,又特筆點破寶玉與漁翁的“關系”,何等令人驚奇——當我們不懂時,都是“閑文”;懂了之後,才知他筆筆另有意在。
雪芹永遠如此!末後,我再引一首香菱詠月的詩,供你溫習,看看有無新的體會?——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闌。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很奇特。
頸聯二句,須聯系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在酒令中說的:“雞聲茅店月”,第六十三回黛玉在酒令中說的:“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這關系着他們後來的悲歡離合的許多我們還不清楚的情節内容,須待逐步探讨。
腹聯二句,上句是指寶玉已明,下句正是指湘雲——我在上文不是剛好指明:“憑欄垂绛袖”的那個海棠象征,就是湘雲嗎?
一切是如此密針細線,又無限邱壑迷離,光景凄豔,實非一般人的才智所能望其萬一,慧性靈心,歎為觀止!
寶湘二人漁舟重聚,是否即全書結末?今亦尚不敢十分斷言如何。
“秋窗風雨夕”這回書是第四十五回,“五九”之數;“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
都是大關目。
(雪芹的獨特構局法,每九回為一大段落,全書共十二個九回,即一百零八回。
)依此而推,寶湘重聚,似有兩個可能:即在第九十九回,“十一九”之數;或者一百零八回,“十二九”之數。
但這一點畢竟如何,也還是不敢斷言,隻是我個人的一種推考之詞,供讀者評判而已。
說到此處,這才是我所謂“紅樓别境”之意,我們的思路,我們的“境界”,我們的目光和“心光”都要在相沿已久的程高僞續“悲劇結局”的模式之外大大改變一下,這才是逐步接近雪芹本真的必由之路。
一九八三年九月癸亥中秋佳節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