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劉姥姥所救拔,乃與闆兒結為農家夫婦(可是高鹗讓她嫁了一個地主少爺)。
這個小姑娘,在高鹗筆下大讀《女孝經》和《列女傳》——而且“老師”是誰?是寶玉給她講解前代的那些賢女節婦的“美事”。
寶玉欣然開講,巧姐欣然領會。
講的是哪些人?你聽——
第一批:姜後、無鹽,“安邦定國”,“後妃賢能的”;
第二批: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韫,“有才的”;
第三批:孟光、鮑宣妻、陶侃母,“賢德的”;
第四批:樂昌公主、蘇蕙,“苦的”(按應是說與丈夫的關系有不幸或曲折而又忠貞的);
第五批:木蘭、曹娥,“孝的’;
第六批:曹氏引刀割鼻(自己毀容)“守節的”。
巧姐聽了無不欣賞,但唯獨對這末一批“更覺肅敬起來”!
最妙的是寶玉居然也被高先生允許羅列出另外一批女子姓名,她們是:——王嫱、西于、樊素、小蠻、绛仙、文君、紅拂這一批,被标目稱為“豔的”。
尤妙的是當寶玉舉完了姓名、正要品評,隻說得“都是女中的——”半句話時,便被賈母攔回去了,“夠了,不用說了。
講得太多,她哪裡記得。
”據說,賈母之所以要攔,是“因見巧姐默然”。
此妙,妙在三個“當事人”誰也沒有“表态”——如此不了了之。
在高鹗,這狡猾之至:他知道如不舉這一批,讀者定會感到寶玉“變了”,太不對頭了;要是讓寶玉講下去,那又會與“名教”有妨,和剛才的上文難相協調一緻,文章太難作,隻好一“溜”了事。
幸好,他卻留下一個“豔”字,謝天謝地,這使我們略窺其妙旨,高先生的“婦女觀”的大要已經清楚——那正是與曹雪芹的原意水火不容、針鋒相對的!
妙玉是雪芹書中抱着悲憤心情而重彩描繪的一個最重要最奇特的女性,她之出家,與“權勢不容”有直接關系,包含着深刻的寓意,乃是一個異樣高潔(雖然有點矯俗太過)而不肯絲毫妥協的少女,對她的評價、在全書中恐怕應居首位。
可是高先生不能允許她高潔,一定要讓她被強盜“輕薄”——而其原因不怨歹徒夤夜強污女尼,毛病卻出在妙玉自己有“邪火”!這個僞續者的心靈境界是如此地下流與狠毒,他的糟踏婦女的變态心理已經到了龌龊穢臭不可言狀的地步,古今中外,也要堪稱“獨步”的罷?
晴雯幸而死在前八十回,高鹗是沒有辦法“改造”她了,然而也不肯輕饒她,也必須讓八十回以後的“雪芹殘稿(!)”去貶斥她一下,把她否定了才算于意惬然!(胡風同志看出了這個鬼把戲,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今不重述。
)至于黛玉,很多人稱頌高鹗的功績,寫了她的“不幸”的“悲劇結局”,可是卻沒有細想,這也是高鹗借機會給“看官”們“上一課”的一個深心警世之方。
那一回的回目,就叫做: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何為“斷癡情”?何以要“斷”?你聽——
士隐歎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豈敢豈敢!]:貴族[猶言您家]之女,俱屬從情天葬海而來。
太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隻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這就是僞續書在第末回特設的一段點睛之要筆。
所有這一切,都遙遙地——而又死死地與曹雪芹在原著開頭所表明的全書大旨正面敵對,徹底翻轉。
連這一層也看它不清的時候,果真便能從根本上體會曹雪芹的真正偉大到底何在嗎?我願大家都來好好地尋求答案。
在高、程的續書中,有一條最基本的總方向和一個妙着:即是看清了曹雪芹的轍迹,把坐車子的眼睛蒙上一塊布,然後把車轅子掉過頭來,偷偷地但是盡一切可能“往回拉”。
(《新證·後記》)
在婦女觀問題上,自然更是如此,上文的粗略分疏,已至為清楚了。
胡風同志說它是“居心叵測”,一眼窺破其中緣故。
基于這樣的認識,才撰此拙文,來紀念雪芹的二百二十周年祭日,因為紀念他的最好最必要的辦法之一,就是把僞續的本質揭示于世人,把本源清了,僞者既盡現其醜,真者才益顯其美。
曆史前進了,再也不能回到拿着高鹗的思想意識當作曹雪芹的魂魄精神去歌頌的那種時代了。
曹雪芹,中華民族所産生的一個最偉大的頭腦和心靈,是不會永遠讓居心傷害他的人的筆墨來塗污的。
一九八三年九月,癸亥中秋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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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參閱胡風《石頭記交響曲》(《紅樓夢學刊》1982.4.)
[注二]此次講話國内未見發表過,但香港已有引及之例。
[注三]此二句乃清鄧漢儀所作詩,原為明清易代之際慨歎“貳臣”的處境而寄懷見意,與紅樓夢無幹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