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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榜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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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蓮是“情冷”,馮紫英是“情俠”,一時當然不能盡知其詳,有待研求,但此事實,已無疑義。

    馮氏是将若幹人一“群”分為若幹類,雪芹則是以個人為“單位”而分訂品評,這是他對前人又繼承又翻新的一貫精神。

    由一百單八條綠林好漢,“生發”出一百零八位紅粉佳人,也正是同一種精神的表現。

     雪芹的一部分藝術構思,來自《水浒》,很是明顯。

    例如,施公寫綠林好漢之降生,是由于被石碣鎮壓在地底的“黑氣”沖向外方,而成為一百單八個“魔君”下世的。

    雪芹則因此而創思,寫出“正邪兩賦”而來的一百零八個脂粉英豪,閨帏奇秀。

    施公在一百單八之中,又分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雪芹則寫寶玉神遊之時,在太虛幻境薄命司中看見許多大櫥,儲藏簿冊,注明了那些女子的不幸命運。

    寶玉隻打開了三個大櫥,看了正钗、副钗、又副钗的冊子。

    每櫥十二钗,所以他看了三十六人的“判詞”,正符“天罡”之數。

    他沒有來得及全看的,還有七十二人之冊,那相當于“地煞”之數,痕迹宛然可按。

     由脂硯透露,全書寫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

    這就表明:情榜分為九層,每層皆是十二之數,十二乘九,正是一百零八位。

     雪芹全書回目分為一百零八,榜上題名的諸钗(也可稱為群芳,代表着“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總數也是一百零八。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藝術結構。

    但二百幾十年來,無人正解,所以必應為之大書特書,以見原書真面。

    談論雪芹的整體思想,倘若連這一結構法則也不能明了,更何從而談起呢? 我寫的這篇小文,十分簡略,許多層次和關系,皆不能深入探究叙述。

    但其目的,是為了加深對雪芹著書的正解(不是俗解),這是最重要的第一義。

    比如我此處為講情榜,引了馮夢龍的《情史》;那麼,馮氏所謂之情,畢竟涵義如何呢?這就也須弄個基本清爽才行。

    因為這将大大有助于理解雪芹的意念。

     如今我引《情史》自序的一段話,略作拈舉: “情史,餘志也。

    餘少負情癡,遇朋侪必傾赤相與,吉兇同患。

    聞人有奇窮奇枉,雖不相識,求為之地。

    或力所不及,則嗟歎累日,中夜輾轉不寐。

    見一有情人,辄欲下拜。

    或無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導之,萬萬不從乃已。

    當戲言,我死後不能忘情世人,必當作佛度世,其佛号當雲‘多情歡喜如來’,有人稱贊名号,信心奉持,即有無數喜神前後擁護,雖遇仇敵冤家,悉變歡喜,無有嗔惡、妒嫉、種種惡念。

    又當欲擇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傳,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無情化有,私情化公,庶鄉國天下,藹然以情相與,于澆俗冀有更焉”。

     請看,他之所謂情,絕不是兒女之相戀一義;其性情,其胸襟,其思想,其志向,皆不與俗常之人同,而分明近似于寶玉。

    他開頭就提出“情癡”這個名目,他的“怪”脾氣,也就是不為世人理解的寶玉的那種“癡癡傻傻”。

    我多年來冒天下之大不韪,時時疾呼:《紅樓夢》的真主題并不是什麼“愛情悲劇”,而是人與人的高級的關系的問題。

    即最博大、最崇高的情。

    到此或許能博得部分人士的首肯,承認馮夢龍為我們作了旁證。

     寶玉之為人,總結一句話:是為(去聲)人的,而不是為己的。

    馮氏至以為情能治國理民,情能改變薄俗澆風,情堪奉為“宗教”。

    這宗教也絕不是“虛無”“色空”的,恰恰相反,但世俗之人,不解此義。

     所有這些,都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史上的一項絕大的題目,可以說是一切問題的核心樞紐。

    馮氏不過搜輯舊文,雪芹則偉詞自鑄——這偉詞,真是何其偉哉!然而也隻有弄清了上述一切,才能真正體認這種偉大的真實斤兩,真實意義。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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