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1979年,美國的餘英時在香港發表文章,提出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論和“紅學革命”論。
餘氏的論點是批評和輕視紅學研究中的已然存在的各個流派,認為那些都要不得,至少是到了“山窮水盡”、“眼前無路”的地步了,一個“紅學革命”應當或已經出現了。
兩篇文章都不短,但撮其要旨,就是為了倡導這場頗曾動人聽聞的“革命”。
近些年來,紅學界的情況依拙見看來,是貌似繁榮興旺而實際上新的建樹不多,确實需要有一個新的局面逐步展開才符合大家的翹望。
這個設想中的新局面,大約就是很多人所說的“突破”——也可能就是餘氏所說的“革命”吧?
學術研究,經曆了時日的發展演進,量變質變,遲早會有“突破”或“革命”到來,過去是如此,将來也必然是如此。
所以,提倡“紅學革命”,那是應當歡迎響應的。
紅學界的某些現象中正是包藏着大量的“原地踏步”和“炒冷飯”的長篇撰述——這是群衆的議論。
那麼來場“革命”,掃舊弊而策新猷,那是再好沒有的大事了。
但是,餘氏的“革命論”的前提,是他的“兩個世界論”。
所謂的兩個世界,大意是說:這部書中的榮國府的生活一切,是現實的;而大觀園的生活一切,則是虛構的——亦即理想的。
那不過是作者的“烏托邦”罷了,是一種思想寄托的虛幻世界。
餘氏進而論斷:大觀園與“太虛幻境”是異名而同質的。
他的“名言精義”是:“大觀園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
更準确地說,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
”他又用了“幹淨世界”一詞,意思則又以為是針對榮甯二府為污穢世界而設的比照之“世界”。
餘氏的用意是說:紅學應該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去研究這部“小說”,而不該是曆史的索隐、考證或其他,所以非“革命”不可了。
餘氏的這種見解,甚至影響到建築學家——認為二府是寫實,而一園是“虛構”雲雲。
則可見那影響之波及于文學藝術等方面,又是如何之大了。
對于“兩個世界”與“紅學革命”的論調,畢竟應當如何看待?在學術讨論上,各抒己見,百家争鳴,是唯一的好辦法。
因此不揣愚陋,将個人的看法試寫出來,就教于海内外諸位方家,以資考鏡。
本文拟分為:一、大觀園的“性質”;二、大觀園命名的取義;三、大觀園的主題是什麼;四、大觀園的現實感;五、是“聚散”還是“理想”等幾個方面粗陳鄙意。
一、大觀園的“性質”
理解《紅樓夢》離不開大觀園。
大觀園并不能徑與《紅樓夢》劃等号,可是它也實在是《紅樓夢》的主體部分,是人們神遊向往的所在。
因此,大觀園早已成為“老生之常談”。
雖然衆多人還是津津樂道,卻也容易惹動一種“陳言”“俗套”的副感情。
但在實際上,人們至今對它的認識與研究究竟如何,還是一個很大的問号。
我們若想談論這個話題,最聰明的态度與做法恐怕不會是自以為能,神情倨傲,口吻輕薄的那種常可見到的了不起的“權威”勢派,而應該是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充當曹雪芹的小學生,做一番學習與思索的功夫。
因為要想“遊賞”這座名園,必須向雪芹筆下尋讨鑰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覓求入門之路。
姑以三五個要點作例,我們不妨試來溫習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們已有的記憶,并引發目下重新理會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點,大觀園是個什麼“性質”的地方?大家說東說西,說人間,說天上,說真說幻。
我看還得谛聽雪芹的原話,隻有那方可作準。
“甲戌本”第一回詳細交待石頭下凡曆世的去處,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這榮華富貴。
……便口吐人言,……适問(聞或作問)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
……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
請看芹文明叙,字字清楚:那石頭向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紅塵,是富貴場,是繁華境,是溫柔快樂之鄉。
這一點,是如此明确,任何玩弄筆頭以圖曲解,都是無用的。
下文接言:
然後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長安大都),詩禮簪纓之族(脂批:伏榮國府),花柳繁華之地(脂批:伏大觀園),溫柔富貴之鄉(脂批:伏紫芸軒),去安身樂業。
至此,大觀園的“坐标”已經确定得無可移易:那是人世間,是紅塵中,是一處京都,是一門望族,是一座花園,是一所軒館。
四個層次,井然秩然,——然則大觀園之為地,其性質若何?難道還要再費唇舌嗎?
大觀園的“屬性”是一處花柳繁華之地。
今存列甯格勒的“在蘇本”相應的文句則寫作“花錦繁華地”。
這也很值得注意,“花錦”者,團花簇錦之意也,試看秦可卿托夢于鳳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