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話是說:
“首先,本書的核心論調原來是從比較文學的觀點出發的,即視明清小說文類為一種歸屬于書香文化界的出産品。
因此始終标榜這‘文人小說’的概念。
”
好一個“書香文化界”!我們中國學者似乎自己還不肯(不會)如此措辭宣義。
雪芹确實當得起這個書香文化界作家的美稱,這種人喜歡從中華漢字文化特點上運用“對仗”修辭美學手法,所以他是有意地要與《水浒》構成工緻的對仗主題——
綠林好漢
紅粉英雄
紅粉即脂粉,“紅粉佳人”原與“綠林好漢”對得更工,但雪芹對已有的“佳人才子”派小說在《石頭記》開卷就表示了批評與不滿,故此略将“紅粉”變換了一下,并且另創了”脂粉英雄”一個絕妙嶄新的、耀人眼目開人心胸的主題“宣言”。
何為脂粉英雄?今天的語言就說成是“女性人才”了,這很好懂。
(當然,漢文上的風格情趣上的差别,就不暇在此細論了。
)
因此,從芹書本身取證,也就不難理解,例如——
一,雪芹自言,那些親見親聞的閨友的“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
一,他又托言自辯、那些“異樣女子”是“小才微善”。
一,熙鳳的冊子判詞是“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探春的冊子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
所以他對婦女人才的感歎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钗一二可齊家。
”
無待繁辭,斯旨可曉,隻要不受程高僞本“寶黛悲劇”假主題的欺騙,細讀全書、即不難盡領雪芹之本懷了。
《水浒》寫了多少人物?一百單八條綠林好漢。
《紅樓》寫了多少女子?一百零八個脂粉英豪。
此言何據?即在原書開頭,大石的尺寸,高為十二丈,脂批雙行注雲:“照應十二钗。
”又其“方經”為二十四丈見方,脂批又注:“照應副十二钗。
”(一本作“總應”)。
可知“副”是廣義,包括副、又副、三副……而言。
那麼,24×4(邊)=96,是正钗以下諸層副钗的總數,因此——
12(正)+96(副)=108
即此已可确證:雪芹在原著卷末所列《情榜》,全部女子人名,正是一百零八個。
這又充分說明,我謂雪芹著書,是直接從《水浒》得其啟示、聯想、構思——“又繼承,又翻轉”,推進一步新思,創出一番新境。
這就是中華文化史上的第一次提出的嶄新而正确的婦女觀,女性人才頌歌與悼詞。
既是頌歌,如何又是悼詞?
君不見,(水浒)一百單八好漢,個個悲劇命運結局;《紅樓》一百零八女子,也正是個個悲劇結局——雪芹謂之“薄命司”中“注定”者是也。
此又所謂:雖翻轉,實繼承。
一部《紅樓》正如《水浒》,寫的乃是婦女人才的遭際命運,她們都是出色人才,面皆遭埋沒、屈抑、陷害。
雪芹之書,以甄英蓮(真應憐)為第一個出場女子,亦即為全書之“代表人物”,而他下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一句總括“考語”,在此脂硯立即批雲: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才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将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
見得裙钗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而同處還有幾條脂批,一齊慨歎,至言“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我願研讀《紅樓夢》的人,都能對此重新矚目而集思。
究竟雪芹著書,本旨何在?難道隻是為了“哥妹愛情悲劇”?不禁為雪芹灑淚之書再三長歎。
《易經》以乾坤作首,陰陽是脈,三才(也稱“三極”)為綱。
通觀中華文化,從《周易》到芹書,正是一條形貌不同而神情通貫的人類高級神智靈慧的輝煌載記。
甲戌二月初二日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