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不悔,是永恒的。
我将繼續承當一切明槍暗钺的惠然垂顧。
歐公的那十四個字,見于他的小詞《玉樓春》。
我以為,把它摘取來移贈雪芹,最是貼切不過。
雪芹是我中華最崇高最偉大的情癡,但他的小說(原著,不指一百二十回程高僞續本《紅樓夢》)絕對不是為“風月”而作。
他的情癡,已臻極處,應尊之為“情聖”才更對。
但是,癡還是一個關鍵的字義。
此癡,非本義“不慧”之謂,相反,那正是大慧若癡,如同大智若愚之理。
癡方能執著,方能锲而不舍——方能無退,即不悔。
雪芹明示吾人: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其不悔之教,可謂至矣。
小說裡的賈寶玉是誰?有人說就是雪芹自己的化身幻影,有人說與雪芹無關,是張三李四的“集中概括”。
惟魯迅先生明言不諱,一曰賈寶玉的模特兒是曹雪芹,再曰雪芹是“整個兒的進了小說”。
我願意聽信魯迅先生的話,他不開玩笑,也不背教條。
那麼,您看雪芹怎麼寫寶玉?他為了蔣玉菡的事,為了馮紫英的事,為了齡官的事,為了金钏的事(還有隐在字裡行間的某些人的事),遭到了一場幾乎緻命的毒打,及至黛玉慰問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他卻長歎一聲,簡短地回答:“你放心,别說這樣話。
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
這聲音,也就是雪芹的回答别人勸他逼他放棄寫書的聲音。
他又何嘗悔,悔個什麼?因為他自知并沒有做壞事或做錯了事。
“風月”是表面。
“這些人”也絕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即一類同型之人。
一部《石頭記》原計劃是寫一百零八名女子英豪——如《水浒》之寫一百零八條男子好漢。
正所謂“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即是此義。
然則,他又悔個什麼呢?
雪芹的誕辰是首夏芒種節四月二十六日,他在書中用明筆暗墨巧妙記明,但世人不悟。
我有一首拙詩詠懷寫道是——
今日芹生日,蕭然舉世蒙。
壽君誰設盞?寫我自憐工。
萬口齊嘲玉,千秋一悼紅。
晴蕉猶冉冉,甄夢豈全空?
在萬口嘲謗、千夫所指的壓力下,他為了“悼紅”,毅然不悔。
他是位不世出之異士奇才,而無人正識,反遭誣謗。
我們這些通常的大俗人,休言“望塵”兩字,可人家為了那麼崇偉的目标都能不悔,咱們又所悔何事?
無悔,不悔,難悔,也拒悔。
可是悔與愧常常相聯,如有不解之緣;揆其緣由,大抵因愧生悔,所悔即所愧,二者一也,本不可分。
反過來,能推衍出一句不悔即無愧嗎?這就是一個大問題,凡曰不悔者,必須想想自己内心,有無愧懷?然後再言悔與不悔。
扪心自問,我做了紅學家,一面無愧,一面有愧。
無愧者,從40年代一開始,我就是隻知為了芹脂奇冤須雪,不知有他。
那時是個青年學生,寫了第一篇紅學文章,連“發表欲”都沒有,就壓置在紙堆中,自然更不懂發表了還有“稿酬”。
至于憑借着這個冷門兼熱門的“學問”竟也可以升官發财,當上什麼“長”之類,還有公費旅遊的條件,可以到處用假頭銜去招搖撞騙……當然更不曾夢見。
所以也沒有排擠别人、打扮自己的意圖。
很純潔,很天真。
在這一面,無愧。
暗室無燈,也沒怕過會兒有鬼來報仇問罪。
而且直到今天,還是如此。
然而,另一面則抱愧實深,想起來時,覺汗顔内疚。
這就是:我自知并沒有充當紅學家的真實的德才學識。
如果在這一點上我不自揣量,那真是不知愧恥之尤了。
記得似乎是曹子建說過一番比喻:須有美人南威之色,方可以論姿容;須有寶劍龍淵之利,才堪以議斷割。
每誦其言,辄生愧心。
又聞《文心雕龍》著者劉彥和大師曾說:“夫麟鳳與NFDBF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
然魯臣以麟為NFDBF,楚人以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雪芹是麟鳳珠玉,是龍淵南威——而我是個大俗人,大陋才,大卑識,大祿蠹——我會有資格來對雪芹說長道短嗎?
豈非笑談,豈非神話?
實實愧煞人也!
說到這一層,就須識得雪芹和他的書,具有幾個層次的巨大的悲劇性。
一是雪芹這個人的遭遇的悲劇性,懷才淪落,不為世容。
二是他的書的悲劇性,那是為了千紅萬豔同悲一哭的博大思想襟懷,卻被僞續者篡改歪曲而成為一男一女、哥哥妹妹的“愛情不幸”、“姻緣未遂”,才子佳人,被“小醜”撥亂破壞了的大俗套。
三是此人此書的身後命運的悲劇性——第一流大學者、高人卓識,不屑不肯來為之研讨論著,卻把紅學的重任落到了像我這樣不學無術之人的手中筆下,由白日青眸,而魯臣宋客……嗚呼,豈不愧哉,豈不悲哉!
知愧,知愧。
這愧,是為了自勵自勉,努力提高與充實自己。
龍淵南威,這輩子是無望了,但還妄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所以這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