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學報》上的“脂評”考論也是得到陶先生之助才寫成的,而他前來尋我,豈非奇極之事而何哉?
他對我興緻勃勃地詳叙了昔年在上海目見曹雪芹小像立幅橫卷兩件珍繪的異事,随講随畫(可惜是鉛筆,無法制版),記憶清晰,整個畫面布置,雪芹所著袍衫的顔色,鞋子的樣式,倚案而坐的姿态,面龐(臉盤兒)的輪廓(面型)……一一分明。
又言畫上方有“壬午三月”的題記。
他在滬所見芹像二幅,一豎一橫,分藏兩家,事極稀奇,我據以記入拙著《紅樓夢新證》,于是引起某些人士專程赴滬訪求。
蔣家立幅終不可複見,李家拿出了橫幅,即《幽篁圖》,一時盛傳于海内外。
若幹書上都據照片制版作為裝幀或插圖之珍品。
但這幅“小照”的多家題詠都是翰林詞臣,胡适先生後來得見後曾撰專文揭示與雪芹無關——至言陶心如是第一個受騙者,周汝昌是第二個……(此文手稿見于唐德剛《胡适口述自傳》)
我當時無有發言權,直到增訂《新證》重出新版時,方提出一個新見解:考明繪者王岡之父别号“雪岑老人”,岑、芹、琴在很多地區方言皆音近或音同(傳雲一條題詠上款作“雪琴”)。
于是我推斷,此畫應為雪岑小照(行樂圖),後來訛傳——也許竟是古董商借以牟利,做了某些手腳,蒙蔽了多數世人。
我今日在此補充一點——
王岡所繪《幽篁圖》畫面與陶先生(工于繪事)所繪草圖根本不合,這可分三點來說:
(1)陶繪上方是樹的枝柯,并無一枝竹子,又哪兒來的“幽篁”?(王岡則有叢竹,絕無樹影。
可證那不是《幽篁圖》。
)
(2)像主全身為一橫案隔斷,即雪芹系倚桌而坐,身在桌後。
桌案是長方的——是石是木,當時未問及此。
而王繪是倚石席地踞坐,全然不同。
(3)王岡此幅上方也沒有“壬午三月……”的題記。
綜此三點,加上“雪岑”一端,我敢說:陶先生何嘗受“騙”過?受騙的倒是别人。
1980年夏,赴美參加國際紅學研讨會議時,在廣州旅館中,同行者陳毓罴君才拿出他得到的四張照片,是《幽篁圖》中割下來的題詠,據雲原件隻剩了這四張大小不一的零幅,其他情況不明。
我據此曾撰一文,題以《紅海微瀾錄》之名,付與《紅樓夢研究集刊》發表。
從此,我再不提《幽篁》一圖之事,而相信河南出現的《雪芹小照》方是真品(卻又為無識者指為“僞作”。
世事之是非颠倒,鹿馬易名,大抵如此。
良可慨也)。
彼時,我已借得胡先生所藏“甲戌本”與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戚序本”,渴望“庚辰本”而不可得——當時隻這三本是八十回原貌,其他抄本皆系後來《新證》重提芹書真本校勘時,方引發陸續出現。
而陶先生竟将他珍藏的“庚辰本”照相本全貌十冊慨惠與我。
仁人嘉惠,永懷弗谖。
我現保存了陶先生一張手柬,是向我借閱“甲戌本”錄副本的一件文物了。
詩曰:
胡顧陶張趙鄧孫,幾家高誼列師門。
小生何幸超思議,也是紅緣聚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