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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訪書兼憶李一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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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齊了外出的極厚衣裝!這種滋味可不太好受。

    出了門,上轎車,車裡也可以熱一身大汗!每日這麼折騰幾次,身子骨兒若沒“兩下子”,就能折騰病了。

    這是閑話。

     且說真的去看《石頭記》抄本了! 記得到了博物館,館長立刻開了一個小會,想聽我們的來意。

    因尚未見書無從表态,說定看書後重會。

    于是到藏書閱覽的大房間去看書了。

     在蘇聯二大都會似乎沒有小巧玲珑的建築、陳設的景象,其典型風格皆如清人論詞,曰“重、拙、大”。

    館内大書案一排椅子讓我們三個中國來客坐了,将珍貴鈔本數函分給了三個人,擺于面前。

    坐次是:周、馮、李。

    所以我打開的正是第一函——藍布硬書函,此應是中國原裝,因為函内書冊的線裝,亦非外國所能有也。

     孟勃夫先生站在椅後照顧我。

    打開首冊,他先指給我看,書頁的補紙竟是将《乾隆禦制文集》拆散“運用”的。

    此事早聞,學界稱奇。

    但我此刻全無心思去細看那“宸翰”的詳情,急急拿起放大鏡,從第一回“抽看”我最注意考察審視的幾處重要字句。

     一下子,奇迹入目了! 原來,曹雪芹雖然大才,卻因傳寫黛玉林姑娘的眉、目而大感為難,甚至有“智短才窮”之困,以至“甲戌本”上此句(首句叙寫黛玉容貌時)這兩句竟未定稿,留着顯眼的大空格子——而其他抄本之不缺字空格的,卻是後筆妄補之文,非芹原句也(如珍貴的“庚辰本”也竟補成了“兩彎柳眉,一雙杏眼”!其俗至于此極,雪芹若見,當為怒發沖冠,或至憤極而哭!)。

    這個問題,久不能決者,今日一看蘇藏本,竟然整整齊齊地寫作“……NFDAC煙眉”、“……含露目”! 我驚喜交加——不敢形于“色”,心裡則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當時的内心十分激動:多年來尋找的真文這才如同“鐵證”般出現了。

    (此前,諸本有作“籠煙眉”、“含情目”者,皆為妄改。

    “NFDAC煙”喻柳,見于雪芹好友敦敏的《東臯集》,俗人不解,反以為誤。

    至于“含露”,喻其目内常似“淚光”濕潤,有文互證。

    而改成“含情”,尤為俗不可耐。

    )我心裡說,既見二句,以下不必多檢了,其“定品”、“定位”,已不待煩言細列了。

     草草再往後翻看幾處——八十卷長文,以我壞目,焉能細審多端,隻真成“走馬觀花”了,但心中已無疑問:此本價值,過去低估了,這才真是一件多年來罕遇的奇珍至寶。

     事勢也不僅僅是我無法多看,因為隻不過一小時半的光景,就宣布暫停,中午進餐休息,準備下午另有參觀活動。

     話要簡捷:僅僅看了不到兩小時的書,下來之後,馮、李二位并無一言相語——更不要說應當三人有個“小組内部讨論”,而到了館方領導再次召集會談之時——此時記得這個會談場面是一條長桌,館的領導二位坐上首,蘇聯專家李、孟二位分坐二處,中國三客人列坐下首(即館領導的對面),駐蘇使館兩位分坐兩端。

    由李福清專家任翻譯人,當場口傳中、俄兩語。

     會談開始了,館長似乎很心切,有點兒迫不及待地想聽中國來訪者對此抄本的意見。

     這時,馮所長是答話者,數語之後,他就說:“請周先生講他對抄本的意見。

    ” 在此局面之下,我的處境是十分為難的,因為:第一,絕未預知他們二位的看法與打算;第二,我的看法是否妥當,如何表态,也未經征詢、商量——往一起碰碰;第三,尤其重要者,行前李老曾着重囑咐:當時中蘇關系有些欠協調,此書我們是求訪欲傳的,隻怕因外交關系不夠順暢,故看書之後表态時不宜過于強調其價值之珍貴,以防引起對方奇貨可居的心理,提出難應的條件,事将棘手——所以語氣分寸要恰當掌握…… 而一到使館,大使的話裡,也正好包含了這麼一層顧慮的意思。

     但事實上,據我後來私揣,那一顧慮似乎是過慮了,我感到館方倒是極願使之流傳的。

    而事情的微妙又不在此一點——不要忘了,此本是李、孟二專家發現而撰文發表,始為世知、引起重視的,此為一大貢獻,在蘇聯學界也是功績與光榮,到此刻人家要聽聽中國專家的評價了!這在人家來說,太有關系了。

    何況二位漢學修養很深,能說能寫,對紅學也很有研究。

    請想,我若在會談的桌面上“信口胡雲”,能夠“交待”得下去嗎? ——這可就難極了,我被推上了這個表面“重要”而實際“入圍”的困境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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