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泰山“本體”,寫的全是它四周的人、事、景、象、買賣的興旺、香火的規模、遊客的盛況……,他的意思是說:沒有泰山的偉大,是招不來形不成這種奇觀的,而這種奇觀就是泰山偉大的寫照(今之所謂“反映”)。
在《紅樓夢》中,最需要這種手法,因為主體的賈府,實在龐大華貴,雖然比不上是座“泰山”,卻真的非同小可,若用正筆“死寫”,那是難得寫盡,費卻十分傻力氣也不能引人入勝,不能令人真的領略那種勢派。
你看雪芹怎麼辦的?
他先“派”了冷子興、賈雨村二人在維揚酒座上那麼一“演說”是第一筆烘染,很淡的,很“疏”的,有點兒朦胧的遠圍一烘。
然後到黛玉坐轎,從京東門進城,來到甯榮街,寫她目擊“忽見街北蹲着一對大石獅子”,在那“三間獸頭大門”外,“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門之上方有“敕造”的大匾。
又見正門是不開的,人們隻從角門出入。
這是從“近圍”第一筆烘染。
黛玉是千金小姐,她永世也無緣立在那大門外,更不會與那“十來個”人打任何交道——這就得留給另個意想不到的人——劉姥姥。
(姥姥,北方話外祖母也,古鈔隻作“老老”,加“女”旁是俗寫。
“姥”本音讀“母”,如“鬥姥宮”即其例,沒有“鬥老宮”的讀音。
今隻能從俗而書。
)
畢竟如何“勾勒”這座大府?似乎連雪芹這位奇才也不是不曾費過神思的。
在未寫劉姥姥之前,他先墊上了兩筆:“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夭也有二三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
”這看似閑文,卻正是大筆如椽,總冒了全部書的“涵量”。
然後這才寫到劉姥姥從拟議商量,到梳洗打扮,真進了城,也來到黛玉所見之處——……找到甯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隻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禅衣服,……值到角門前,隻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闆凳上,說東談西。
劉姥姥壯了膽子上前打交道,他們耍她,幸有一個年老心腸較好的指點她到府後門上去尋親——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闆兒,繞到後門上。
隻見門前歇着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裡厮鬧。
請你着眼:這還并未正筆寫那榮府一字,然而經這“三染”,已經将一個潭潭大府的氣象聲勢烘托得“合目如見”了!
寫府是如此寫人,也是異曲同工。
比如寫劉姥姥要找的周瑞家的,從“情節”上講似乎隻是用她來帶領引見,但若隻知此“一”,不明其“二”,便呆看了《紅樓》藝術之妙處。
寫周瑞家的身份、言談、舉止、心腸、才幹……,不單是為了寫她這個“太太的陪房”,正是更為了借下人寫她們的主子,——要知道,在那時代大家子挑選親近的男女仆役侍從,那标準要求是非常嚴格的,一般庸材沒有“特殊關系”是很難及格被挑中的。
寫這位大身份的仆婦,也正是一種烘雲——還是為了托那主題的“月”。
領悟貴乎舉一反三,我就不必也不能逐一絮絮而列陳了。
然後是“背面傅粉”值得先提它一提。
背面傅粉其實大範圍也屬于供托,隻是有了一層正與反的區分。
烘雲是從旁,旁也是正面。
而妙法卻又生出一個從“反面”來烘染的奇招兒。
在文章中講背面,自與繪事不能全同,因為所有比喻都隻是“善巧方便”(釋家講經說的技巧)的啟示而己。
如在《紅樓》藝術上講,則可以看出這種背面傅粉之法約有兩式:一式是貶,一式是贊,而兩式表裡倚輔,相反相成,共臻奇絕。
就拿寶玉作例最是醒自——先是黛玉目中初見時,一段形容,前章論“疊筆”時已引,那段最末的兩句是:天然一段風流,全在眉梢一生萬種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
下面就引出來那兩首“後人”的《西江月》: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富貴不知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