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讀者隻能看《紅樓》的外文譯本。
他們的反應,對書中的那麼多的詩,難以理解,感到厭煩。
例如在英國的一部“百科”将的第15版中介紹《紅樓夢》,就明言那些沒完沒了的“詩論”,令人生厭!在中國自身,也有人批評雪芹小說中的詩都是“劣詩”,還引起了争議反駁。
這種種現象,是怎麼回事?應當如何看待?
歸根結底,這還是一個了解中華文化的大課題。
第一,他們不知詩在中國的地位與“性質”,作用與力量。
詩是中華人交往的一個重要方式,比“尺牍”、“電傳”重要得多。
第二,他們不知道那也不光是文人墨客的事,民間婦女,祖傳的故事,很多是運用“雲詩”(“吟”詩的訛音)、對詩、賽詩、用詩排難解紛,用詩締結良緣……,小孩子聽了興味盎然,沒有什麼“惹厭”發生的可能。
第三,他們更不知道中國的文化家庭中,常常出現一門才女,姊妹姑嫂、長輩少妾,同吟共詠的“詩迷”門風,這并非罕見之事〔1〕。
第四,最最要緊的一點,是他們不能也無法懂得漢文字文學中詩詞一門作品的極大的特點——全由那個獨特的語文的語法、形相、音律等等而決定的、産生的特殊的藝術美和深入人心的巨大魅力——這些,一經譯成根本懸殊的外文之後,原美盡失,隻剩一下一些“可笑”的“字典式”的“字義”,那給人的“感覺”就“不堪設想”了!
但是,我們此際來談這些,還不是為了就詩論詩。
而還要講解雪芹怎樣運用詩(包括它的各種變相,如對聯、酒令、謎語等等形态)來為他的小說藝術增添異彩。
如今我不拟逐一詳列,免得太繁,隻單舉一例。
那是寶玉搬入大觀園之後,快活滿足,盡情享受之時,曾作過四首即事詩,體乃七言律,時分四季。
其詞雲:
霞绡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默默花愁為我填。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此《春夜即事》詩也。
這詩“劣”嗎?尤其是頸腹二聯。
十三歲的榮府哥兒作的呀!自然難說就能與李商隐比美,可也總算“難為了他”吧?再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鹦鹉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霭檀雲品禦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纨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此《夏夜即事》詩也。
别的且慢表,隻看那中間兩聯将麝月、檀雲、琥珀、玻璃四個丫餐的名字巧妙運入句内,何等自然貼切。
一結二句,風緻特勝。
绛芸軒裡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栖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此《秋夜即事》詩也。
若說這也是“劣”詩,隻怕稍欠公平。
雖不敢說是清新俊逸,也自潇灑風流。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蘮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莺。
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将新雪及時烹。
此《冬夜即事》詩也。
寫的詩境還是那麼好,四首之末,亦絕不見筆弱才盡之态,神完氣足。
以我個人拙見而論,“舒金鳳”頤展繡衾之佳句,但“落翠花”者何也?便似稍晦,或有深意,我尚未明。
但第五句暗用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寫那種高雅孤秀的東方文化女流的神采風度,來喻寫《紅樓》中人物,卻是極為精采而又含蘊。
這些閑言表過,言歸正傳——就要問了:他寫這四首詩,安排在這個地方,用意何在呢?
我請你注意思索幾點:
第一,為什麼不作四時白日即事詩,而單作“夜”詩?
第二,為什麼在四首詩中,“霞峭雲幄”、“抱衾金鳳”、“錦蘮鹴衾”就三次特寫夜裡的豪華精美的“鋪蓋”(被褥)?
第三,為什麼四首詩中,“鹦鹉喚茶”、“荷杯傾露”、“不眠酒渴’、“撥煙烹茶”、“侍兒試茗”、“掃雪烹茶”這麼多的“飲事”?
我這三大問題,請你先答。
答出來,太好了。
答不出,隻得聽拙論一講。
其說如下:
原來,這并不是什麼“即事”,而是我開頭提出的“伏脈千裡”範圍中的又一奇絕的手法!
寶玉此時作的“享樂”之詩,實際上是在遙遙地射伏着他自己日後的“受苦”之境。
這大約也可以算在戚蓼生所說的“寫此而注彼,目送而手揮”的令人驚異不置的新奇筆法之内。
在雪芹原著中,當讀者閱書至後半時,看到的并不是今甘流行的程、高篡改本那樣子,而是賈府徹底敗毀了,大觀園成了荒墟廢土,寶玉落難了,無衣無食,也無住處。
他與“更夫”為伍——或是本人充當了此役,或是無以為生,最後替更夫打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