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謀求一個借寓栖身之地。
更夫有什麼稀奇嗎?沒有稀奇,但“不尋常”,他們是昔時最窮最苦的人,五冬六夏,職業是為人巡夜打更。
“更”是夜伺報時的古法,将一夜分為五個更次,宮中特殊,要打六更,專名叫做“蝦蟆更”(也換言“蛙更”)。
一般人們安眠熱寝中,總是在那最寂靜的夜空裡傳來清脆達遠的柝聲,柝是木頭做的,中空,道理與木魚相似,俗稱“梆子”。
柝聲總是由遠漸近,近在耳邊了,然後又由近而遠,漸漸地聽不到了——但他又會有規律地循環轉回來。
那時候,人們大緻是初更開始夜息,室内活動,三更為夜深,一般都入睡了。
五吏開始漸漸破曉,早作之人即起床了。
而更夫則要輪班巡夜,他們穿着最破爛的衣裳(夜裡沒人去“看”那“服裝”),腰裡挂着響鈴、一動就響,手裡不停地擊柝,也有專打着燈籠的,叫做“幫更的”。
尤其在隆冬寒夜,苦不堪言。
但最苦的還是他們的住處:更房,冬季無火,無有足夠禦寒鋪蓋,隻有稻草、雞毛等物,厚積于地},打更回屋,卧于其中取“暖”……。
日後的寶玉,深谙了這種“生活”滋味。
怡紅院中,绛芸軒裡,茜紗窗下,百種溫馨(不但“即事”詩,前章引錄的那回晴雯、麝月冬閨夜起的氛圍,令人如身在境中矣),最精美的衾裯毯蘮,最可口的荷露雪茶,侍兒的服奉笑語,沉煙檀霧的馥氛,翠钿宮鏡的光影……,一切一切,日後俱化雲煙,如同遠夢,——更房的苦況,與之構成了人間世的最強烈對比的兩種“境界”!
當讀者看書看到寶玉受苦時,再回顧這四首“即事”詩,方才如雷轟電掣、冰雪潑頭一般地恍然大悟!一面為寶玉的身世處境感泣,一面為雪芹的藝術筆法驚歎!
寶玉“幫更”時,渴極了,連一滴水也沒得可飲。
這就又是“即事”詩裡再三再四特寫茶湯酒露的奧秘之所在。
寶玉真的落到那種地步了嗎?誰說的?有何為證?莫随意附會,信口編造。
不是附會,也無編造,有書證,有人證。
——本書為講藝術,原不涉考證,今為取信于讀者,略列一二。
書證的發現與存在,最早見于甫塘逸士的《續閱微草堂筆記》。
其文雲:
《紅樓夢》一書,脍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
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
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甯籍沒後,均極蕭條。
寶钗亦早卒。
寶玉無以作家,至淪于擊柝之流。
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
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
侯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此書證也。
人證則是杭州大學姜亮夫教授《我讀紅樓夢》所傳:其少時在北京孔德中學圖書館見一鈔本(我後托友人詢知尚能憶為十六冊),所叙寶、湘重會時,是為更夫之寶玉将巡更所執燈籠置橋欄上小憩,而湘雲在舟中,見其燈,識為榮府舊物,遂問之,聆聲識為寶玉。
這樣,我就要提醒讀者:你可還記得我在前章講到香菱詠月詩(第三稿)的頸聯嗎——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那兒出現了更柝之隐隐遠影與微音(其實“隔巷蟆更”那句,早已透露了)。
《冬夜即事》詩中還有重要的一句:
女奴翠袖詩懷冷。
怪哉!怡紅院中從未聞晴、麝、紋、痕等丫鬟中有一個女詩人此何謂也?原來又有奇妙——也是清代人陳其泰,在他的“桐花鳳館”《紅樓》批點本中,有一段記載他祖父陳石麟在乾隆時于吳菘圃(璥)相國(大學士的别稱)家見一鈔本〔2〕,寶、湘重會後,于貧苦中值除夕守歲,二人遂感今追昔,對飲聯句,用的韻就是第七十六回凹晶館中秋黛、湘聯句的原韻!他祖父極賞其中幾聯警句,常常自己背誦擊節〔3〕。
這才明白,那“女奴”正遙注日後的湘雲而隐伏了暗筆,因為湘雲大約是由于其家也同時獲罪,籍沒作了奴婢(一條資料說是“傭婦”,亦即此義也),與淪為乞丐當是先後階段的不同。
這就是《紅樓》藝術中運用詩的形式的一個最有代表性的例子。
那些批評《紅樓》詩“劣”與可“厭”的人們,當然沒有想到雪芹設置在書中的詩,既“是”詩,又“不止是”詩。
孤立、片面地“賞”他的這種奇詩,所見自然是毫厘千裡了。
〔1〕可參看拙著《曹雪芹小傳》所舉略例。
〔2〕按陳石麟,生于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即甲戌本《石頭記》書之年,與雪芹為同時人。
吳璥官至協辦大學士,故稱“相國”。
此據徐恭時先生賜示,他推考吳得此珍本,當在乾隆四十八年左右。
即在程、高僞全本印行之前十多年。
〔3〕請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卷末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