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破題目:原來海棠一社,是為她而設,她才是真正的主角人物。
且看詩句:“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都暗點此花有一段難言的經曆:寡居,離别,孤守,相思。
故胎批于其句下有一條說:“又不脫将來自己形景。
”
但是更使人驚奇的是由此又引出了十二首“菊花題”來。
這菊又是誰?她傲霜而冷豔,遠訪而移栽,最後重來新夢,坐對追懷……。
這都是誰的事迹?關鍵自然要看寶玉和湘雲二人的詩都是怎麼說的。
其十二首的次序是:
《憶菊》——作者寶钗
《訪菊》——作者寶玉
《種菊》——亦為寶玉
《對菊》——作者湘雲
《供菊》——亦為湘雲
《詠菊》——作者黛玉
《畫菊》——作者寶钗
《間菊》——作者黛玉
《簪菊》——作者探春
《菊影》——作者湘雲
《菊夢》——作者黛主
《殘菊》——作者探春
你看這個“詩格局”的總結構,寶、湘二人是主,已一目了然了,别人已皆退居為“陪客”、“代言”的地位。
其中訪與栽,屬之寶玉,對于供,屬之湘雲,二人相連并列四個最為眼目的命題,這不但大是特例,引人注目就單以寶玉來說,他是每次開社時“著名”的名落孫山和受罰的人,可是這次例外地居于最重要地位了!此為何故?焉能圖圈吞棗,以陶淵明的“不求甚解”來對待《紅樓夢》?
寶玉先是訪尋“菊”的蹤影,“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明言此“花”已落别姓之家,與“怡紅”舊院已有“檻外”之隔了。
及訪尋得訊,随即“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在這兒,務請别忘了湘雲海棠詩中才寫過的“雨漬添來隔宿痕”之句,正相呼應。
寶玉對她之移來是“泉溉泥封”,十分護惜,而不使“塵埃”侵入他們的境界。
那麼,再看看湘雲怎麼說的吧——
别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唯有我知音。
秋光茬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對菊》)
彈琴酌酒喜堪俦,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坐香分三徑露,抛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供菊》)
這簡直要緊極了!她句句說的二人重會,在清苦的生活中續成了“新夢”,而一同追懷昔年共聚的“舊圃”(紅香圃?)。
而兩人的給合紐帶,是共同傲世的契合與相知。
末句是說,桃李春華雖豔麗一時。
都未能延留長駐,唯有你我,獨占秋光。
這是詠“菊”嗎?分明是詠湘雲的聚散悲歡,無限的曲折情事!
這十二首中,寫得最好、境界最高的一首,依我評次,端推湘雲的《菊影》,哪一篇也比之不過,真是好句——
秋光疊疊複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琉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珑。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胧?
這完全是他們二人從訪、移、種、對、供……重來新夢之艱辛不易,而能識她于淪落之中的,唯有寶玉一人〔1〕。
在雪芹原書中,二人的重會當在重陽節候。
雁、蛋、砧,再三出現于句中(包括酒令亦然〕,是離散、相懷、悲感的象征物色,即無須細講自明了。
這一處的詩例,它的作用與意義,一是象征,二是伏脈,三是寫此而注彼,四是鼓音笛韻,五是“詩格局”的繼續進展,步步推向結穴。
這兒在藝術上講,其結構法是絕對的獨創,而其筆墨手法又是十足的豐盈深厚,無一絲單薄浮淺的俗套氣味。
這對于厭煩書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