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太“多”了的人來說,自然是中間通不上電流,也爆不出火花的。
除了這種組詩,非常重要的還有兩次的大聯句。
一般讀《紅》之人即使對詩詞有一定素養的,大抵也隻重《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詩》三篇黛玉的名作,那确确實實無愧是“三絕”。
但那都是以抒情成分、渲染氣氛為主的設計,與《桃花詩》的性質作用是很不相同的。
至于兩次大聯句,又與兩者另樹一格,性質與作用亦異。
其他題詠等,尚不遑計。
對此三大類,讀者能審知其區辨的,似乎就不太多了,能見賞的更少了。
比如,第五十回的詠雪聯句,從“一般小說”的角度或眼光去看,你不知費那麼多事是為了什麼?好像作者是他個人的偏愛,喜歡“弄這一套”:但是如果明白現實中雪芹的身世經曆、寫作背景,與小說中寶玉的後來情節,再來讀它,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真是驚心動魄!政局的風雲變幻,世态的炎涼嚴峻,生活的天翻地覆……,通通涵蘊其中,巧而不纖。
你看——
鳌愁坤軸折,龍鬥陣雲銷。
皇室激烈的内部鬥争,剛剛結尾。
葭動灰飛琯,陽回鬥轉杓。
雍、乾之際,大變大化,諸如“賜裘憐怃戍,加絮念征徭”,“價高村釀熟,年撚府糧饒”,都是實情的反映。
大變化使得“有意榮枯草,無心飾萎苕”。
書中的群芳,如雪花飛散,“入泥憐潔白,匝地惜瓊瑤”,都陷入不幸的處境,堪悲堪惜!隻有剩馀的一二人,在“野岸回孤棹,吟鞭指灞橋”他們“斜風仍故故。
清夢轉聊聊”,他們的會合的契機,是由于“何處梅花笛?誰家碧玉箫?”他們的居處,是“深院驚寒雀,空山泣老鸮”!他們的生計,是“寂寞對台榭,清貧懷箪瓢”,“僵卧誰相問,狂遊客喜招”,“煮芋成新賞,撒鹽是舊謠”。
昔日的同伴們,皆被命運播弄得“階墀随上下,池水任浮飄”了,隻剩下他二人是“花緣經冷聚,色豈畏霜凋”!
請你看一看,想一想,哪一句是空詠無謂的“詠物”?哪一字不合乎我們已經探索得明的種種情況?
另一篇中秋聯句,大家最常引來作說(推考原著佚文)的,隻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聯而已。
而另有同樣重要的句子,卻不知注意。
例如——
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谖。
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
這是何等的明白清楚!
寶婺情孤潔,銀蟾氣吐吞。
藥催靈兔搗,人向廣寒奔。
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
隻這幾句,已将黛、钗、湘三人的“三部曲”盡已括入詩軸畫卷了。
這兒,我特别請你注意的是“乘槎”一句,槎即船的代詞(本義是木筏類),這和“野岸回孤棹”,“綠蓑江上秋聞笛”,都遙遙倚伏。
更妙的是:湘雲在中秋夜一見那清池皓月,心胸大快,就向黛玉說:
“要是在家裡,我早坐船了!”
粗心的讀者,概乎不曉雪芹的這種微妙精彩的藝術手法是多麼地匠心獨運,無一字一句閑文廢話。
至于“煮芋”、“撒鹽”,又是前章講過的寶湘重會後在冬夜貧居中猶然相對聯吟的伏脈。
柳絮詞,也是由史湘雲而開端啟緒。
柳絮本是春光将盡的标志,又是飄泊離散的象征,其寓意無待多講各人所作,各有隐寓預示的内容,與酒令、謎語等零句是同一性質的伏脈形式,今亦不想煩絮了。
但可指明:湘雲特以《如夢令》為牌調,乃是由李清照詠海棠的“綠肥紅瘦”名篇《如夢令》而來的“纖手拈來”正對寶玉的“飛來我自知”、“明春相見隔年期”暗暗呼吸相通。
這樣看來,那些對《紅樓》詩句評劣生厭的人們,大是需要平心靜氣,回頭細想一番才是。
〔1〕《菊影》明言菊即湘雲之影,而黛玉隻是“菊夢”而已。
又“留照”、“傳神”一聯極為重要,須與第四章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