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部大書,迤逦叙至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佳節盛況樂事賞心,已達到了全部的頂點。
此回一過,不管是事之情,還是筆之調,都翻然一變,迥異前文了。
這不煩多舉,隻單看那第五十五回的回目,便能體會,道是:“辱親女,愚妾争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而這回書是開篇即言鳳姐病情暗深,不能理事,才隻好請出探春暫代掌家。
這個關紐之巨大,是由它引發了後半部書的整個變化。
如用最簡略的活來說,雪芹由此将人物事迹的重點,轉移到了另一群人身上:大丫鬟,小丫頭,小戲子,仆婦,管事女人,姬妾,府園中的下層(各等級)的婦女們,她們上升成為了主角人物,而與前半的少奶奶、小姐們的集中叙寫,有了很大的差異。
如若舉一個富有代表性的例子,則莫如拿柳嫂子作為我們賞會雪芹藝術的另一種風味,另一個境界的文筆。
柳嫂子是專為園裡設置的“小廚房”的主管人,有一個女兒,名喚五兒。
這位嫂子很精幹,有魄力,會逢迎,也很潑辣風趣,有點兒“豪邁”之氣,不羁之概。
在寶玉生日的前夕,她和看門的小厮诙諧鬥口打趣,風度不凡,口齒鋒利。
小厮向她讨園裡杏子吃(足證寶玉生日是四月下旬的季節,絲毫不爽),她對管園子的婆子們的厲害發了一陣牢騷,也回擊了小厮疑她“找野老兒”去了的雅谑。
她本人和迎春房裡的丫頭起了“磨擦”、“矛盾”而她女兒柳五兒更引出了一連串的麻煩與悲劇。
總括一句話:這母女二人,非同小可,關系着後半部書的一場複雜巨大的“兩派鬥争”,釀成了慘酷的奇禍。
柳嫂子的故事,溯淵于第五十一回末尾與次回的開頭——這是按現行本來講話,其實雪芹原稿此二回本亦相連未分,現狀是後來強割的,所以第五十二回起頭連個“話說”、“且說”都沒有〔1〕。
因為分回的間題直接涉及了結構學的大關目,故此處也不能一字不提。
在這個地方,由鳳姐首議,夭冷了,一群姊妹們每日早晚要為吃飯而往退于園子與府裡上房之間,太覺不便了,園後門内有五間大房子,挑兩個廚子的女人,在那兒立個内廚房,專為園裡姑娘們弄飯。
賈母因此盛贊鳳姐疼顧小姑們,想的周到。
柳嫂子從此與園子後門結了緣法。
柳家的故事最集中的是在第六十、六十一兩回,這正是探春理家“承包”之後,寶玉生辰夜宴之前,兩大關目之間。
但寫下層仆婦及各級丫鬟的文字,是從第五十七回開始的:那是紫鵑試寶玉,一場特大風波風險,寶玉病得“瘋”了,卻是為寫紫鵑的正文正傳。
次回,是齡官、藕官等的正傳。
又次回,是春燕、莺兒的正傳。
中間都夾着寫婆子的文章,其筆亦皆妙不可言!然後就接上了柳家的故事了。
鵑、莺、燕,無意有意地聯成一系,紫鵑一回性質有異,文筆特奇,勢須另章再講。
春燕之母,見莺兒糟蹋了她的新柳條美花枝,心疼得拿自己女兒撒氣,口出鄙詞,“這編的是你娘的什麼!”惱紅了莺兒的臉。
追打女兒,直入院中,又要給寶玉“吹湯”(與嘗蓮葉羹也成了“輝映”),自讨了沒趣,“嫂子怎麼也沒拿鏡子照照,就進去了!”挖苦,還是感歎?真是誰都“構思”不出來的奇詞。
親母打春燕,也與幹娘打芳官構成“一對”,而絕無纖毫雷同相犯之筆。
這已經是見所未見的妙文了。
但是,最妙的文章并不止此,勾勾連連,一直牽引出了蕊官、芳官、彩雲、翠墨、蟬姐兒、司棋、蓮花兒……一大串大小丫頭的事故,表現出十二分複雜的“人際”、“房際”的關系——而這種複雜關系正是不久之後引起賈府内部殘殺、外仇襲擊的導火線!雪芹筆下的“瑣趣”的最精彩的場面集中在此兩回之間與前前後後,看他如何寫來,如春雲舒卷,毫不費力,一步一步逼向了柳五兒與廚房裡的冤案。
我說實在話,要講這種藝術,我真不知道我該怎麼樣才能講“好”,深感自己沒有這個才力。
請讓我撮叙撮叙,方便于講會藝術的妙理。
隻因春燕之母得罪了莺兒(屬于親戚家外人),寶玉囑她母女到蘅蕪苑去向莺兒賠禮緻歉。
臨回來,蕊官托春燕帶一包薔薇硝與芳官搽臉(治女兒脂粉引緻的春癬)。
春燕歸來交付時,恰值賈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