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二人來問候哥哥寶玉(全書隻此一處補筆,有此禮數)。
賈琮是誰?賈赦之幼子,邢夫人曾謂之“哪找活猴兒去!”可知其“人品”何似了,但與賈環卻似“氣味相投”。
此處這二位忽然出場,其非吉兆,約略可蔔而知。
我們叙這些,時刻莫忘是為了看雪芹的藝筆。
春燕進來回話(交代差使完成的必然禮數規矩),寶玉見她回來,“便先點頭”。
四字妙極!春燕何人?也非蠢輩,她便“知意,便不再說一語”。
這種一兩句的傳神之筆,是雪芹的絕技,可惜有的讀者隻去尋找“大段描寫”,于此等處全無體會。
脂硯曾說,雪芹“得力處”總在此種寥寥數語(内藏丘壑),不懂用這高超筆法的人便總是“在窗下(寫作之處也)百般扭捏”。
不想春燕悄遞硝與芳官後,寶玉看見了——在這兒,雪芹又“楔入”了一句:“寶玉并無與琮、環可談之語!”便笑問芳官手中何物?芳官說了,寶玉有贊語,這時賈環便“伸着頭”瞧(活畫那鬼氣),又“彎着腰”取紙,索要。
芳官不給,去另取,卻已尋不見,隻得拿茉莉粉給了他。
誰知這卻惹出了一場軒然大波。
彩雲因賈環的歪派疑妒,受委屈冤枉,氣得在被裡直哭了一夜,趙姨娘趕到園裡去向芳官“報仇”,硬說芳官是瞧不起“三少爺”,拿假硝騙他,還罵芳官是“小粉頭”(娼妓的别稱),又動手打她。
芳官不受了,與趙吵起來,蕊官、藕官恰值一起,葵、荳二官也來了,便将趙姨圍攻,又哭又鬧,又手撕頭撞,将趙姨挫辱得狼狽不堪。
一場鬧劇醜劇!寶玉十分不快,口不便言探春更氣得沒法,罵壞人調唆趙氏這個呆人出來生事,她們趁願要查出是誰調撥的。
偏巧分在房裡的艾官,便告訴探春,都是夏婆子,素日與小戲子們不對頭,專門生事(捉齡官燒紙,寶玉救護)她卻與趙姨嘁嘁喳喳私語……。
可巧夏婆子的外孫女蟬姐兒就在房内當差,翠墨要她去買糕,她推剛幹了累活,翠墨便使計,讓她去,可以順路将艾官的話告訴夏婆子。
蟬姐兒在廚房找見她外婆,就一邊罵、一邊訴,将艾官等情一一地說了,夏婆又氣又怕。
偏偏此時,芳官來了,傳達寶二爺晚飯要一樣素萊,柳嫂子熱情請進。
不料因婆子正給蟬姐買來熱糕,芳官要吃,又與蟬姐二人争吵起來。
怕事的女人們,見她們素日“矛盾”,見了就對口,都各自走開。
雪芹用這般極為瑣屑的細事,女兒們的種種聲口透露出了小戲子們的“淘氣”,受婆子丫鬟們的歧視,處境很不簡單,又夾上各房頭之間的各層女人丫頭們的戚黨“派系”的矛盾,複雜異常——大觀園,一如其它地方,是個人間現實世界的名争利奪、你傾我軋之場!有人硬說這個園子是曹雪芹想象虛構出來的一處“理想世界”,“幹淨世界”,雲雲。
不知他是否看見了雪芹的筆法是怎麼樣的?所以,講《紅樓》藝術,并非可有可無,小事一段。
且說衆人散去之後,柳嫂這才得與芳官說話,探問托她向寶玉推薦女兒入院當差之事。
這時,雪芹方才“交代”:柳五兒年方十六歲,雖系廚役之女——
卻生的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
隻這一句,便定了五兒的品格,在全書中是出色的人才,可列入“副钗”簿冊的女子,僅僅因身份屬于奴仆而難與小姐們比肩罷了。
但她命運好苦。
目下又值多病,故芳官曾将寶玉房中的玫瑰露送了五兒,非常對胃有益,遂想再讨些,芳官向寶玉要了,又為她送去。
誰知,這就給柳嫂母女惹了一場禍災。
這之間,雪芹又“補遺”了,叙出柳嫂原是梨香院當差使的,人又會小意殷勤,故與小戲子們感情甚洽。
又補出了寶玉有言諾,将來院裡的小丫鬟,他都放出——即許其自由擇偶,脫離奴籍。
又補出了怡紅院的目下情勢“處境”,一方面為趙姨娘等一黨人目為“衆矢之的”,一方面探春掌事,為興利除弊,正要拿寶玉的事作個“筏子”,批駁幾件,給衆人看,以示嚴正,不許枉法拘私。
最妙的還“補”出了柳嫂引女兒入園散悶,隻能在“犄角子上”逛逛,所能見的,隻是些大樹,大石頭,和房子的後牆!
這種神筆,把你直引入那園子的偏僻背面、邊側之處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