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黛玉眼中初見寶玉,也是“亮相”大有妙文,而反過來,寶玉初見黛玉,隻寫她眉眼态度,也一字不及衣飾。
你可曾想過:為什麼?難道在大家心目中位置最高最重的女主角,倒不需要(不值得)寫寫她出場亮相的打扮?——而且在所有以後的書文中,也不再多說黛玉的服色,其故安在?
這恐怕就是雪芹對她這個人有一種超衣飾的認識,以為一畫衣飾,會把她“框”住了,即“定型化”了,他以為一寫她的衣飾會有害無益。
此是從作者主觀内心而言。
若從書的客觀布置結構來說,那則是黛玉并不是全書(貫通首尾格局)的女主角,而隻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分的人物(她早逝了。
此義可參看後文講結構的有關章節)。
我設這“吳帶曹衣”一章文字,就是為了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雪芹為何描“衣紋”,以及如何描法?一個是他又為何不描“衣紋”,而隻借幾個“對句”來給她“亮相”,全用“空際傳神”之筆?
從“社會效應”看,雪芹的這種獨特的手法,也給繪畫家、雕塑家、舞台服裝設計家……帶來了“嚴重後果”。
熙鳳、寶玉,似有“原著根據”可以“再現”了一到林黛玉、薛寶钗諸位,事情就麻煩起來。
目中所見,用“吳帶”派來表現的特多,她們身上的“帶”,幾乎像敦煌的仙女,可真夠十足的“飄舉”。
但這絕不符合《紅樓夢》人物的“時代面貌”,差得太多了。
“曹衣”派卻有一個大弟子(傳人),他生時早于《紅樓》,故隻畫了《水浒》—就是明末的大畫師陳老蓮(洪緩)。
國畫研究者把他列為顧恺之派系的最後一個超群的大師名手,但我以為他卻是“曹衣”的真正傳人。
他的衣紋,技法全是方筆側鋒,稠疊“緊窄”(勿以詞害義,此皆相對比較之詞),一點兒不假。
他的名作《水浒葉子》尚有遺痕,大可取賞。
你看他如何畫那一百單八個綠林好漢的!他的唯一傳人,到清末還有一位錢慧安,是“曹衣”宗的代表。
此外極稀,我所未睹。
雪芹對《水浒》,是又繼承又“翻新”,太平閑人的“攝神《水浒》”說,大有道理。
雪芹原書是寫了一百零八個脂粉英豪——正與綠林好漢形成工緻的對仗,這是有意安排(詳見後文)。
那麼,雪芹是深受陳老蓮畫筆影響的高手異才,他寫“衣紋”就是“曹衣”派(恰巧這位北齊曹仲達,與唐代杜甫詠過的曹霸,都是他的同姓的大畫家)。
他不會是采取“圜轉飄舉”的“吳帶”派風格。
但隻因雪芹為人實在是“文采風流今尚存”(杜甫詩句)的後裔,他風緻潇灑,神采飄逸,所以他給人的印象卻成了一種相當普遍的錯覺:以為他寫人是遊絲鐵線,用正鋒,求飄舉……。
其實卻是走失了雪芹的藝術真格調,真精神。
他的手筆,所造之境,并不令人“飄飄欲仙”,“如列子禦風而行”,卻是讓你“深思痛感,沉心屏氣”。
他的藝術造詣不是“圓熟”、“甜媚”,倒是沉重,淵厚,内層苦澀生辣。
他下筆極有斤兩,擲地有聲,并非輕浮婉轉。
隻要是不擡死杠,不以詞害義的話,那麼從“吳帶曹衣”一則比喻美談中去領會《紅樓》藝術的真魅力之所在,應該會有比俗常論調(如“描寫細膩、刻劃精緻”之類)較深一層的收獲。
【附記】
本章所說雪芹全書無一字叙及黛玉衣飾。
或有問者:“白雪紅梅”回中也寫了她的鬥篷與小靴,怎麼是“無一字”?論事要宏通,不貴纏夾。
在寫衆人鬥篷各異時,當然也要包括黛玉。
但這與我的論點是兩回事,應分别對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