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得空便入”?是好話,還是壞話?在别處,也許就是個貶詞。
但在《紅樓》藝術上,卻是一個贊語。
脂硯齋在批點中揭出這個奧秘——還成不了一個叙事美學上的名目(正式名堂或概念),但細想也難得再拟上抽象而難懂的“高深術語”,所以這兒就這麼用它。
姑(缺)為什麼要有此法?是不是故弄玄虛?賣弄狡繪?都不能那麼認識。
這在一部簡單淺薄的小說中,是用不上的,是沒有資格請它來幫助的。
這确實是隻能在豐富、深厚、複雜、錯綜、萬象交荟、萬縷交織的巨構中,方能産生、才配運用的藝術技巧。
人物、事迹、場面、情境,那都是太繁密了,用一般的結構法,敷陳頭尾,平鋪直叙,簡直是絕不可能的事了,在此情況下,作者卻被“逼”出一個妙招兒來,就是“得空便入”。
第七章講到“伏脈千裡”時,曾舉鴛鴦之例,她與賈赦的糾紛,雪芹早早地設下了伏線,令人毫不知覺,自然之極,順理成章之至。
其實那已經包有“得空便入”法了。
如今再補一條:你看大觀園中史大姑娘做東,請全家吃螃蟹那回書中,鳳姐的香腮之上怎麼被平兒抹上了一下子蟹黃的?原來正是她“現世現報”——是她先拿鴛鴦“開算”,這也罷了,最奇的是她說“你琏二爺看上了你,明兒要收你在房裡做小老婆呢!”鴛鴦要“報複”二奶奶的“雅谑”還未報複成,卻又出來個琥珀,打趣平兒起來,說“鴛鴦若去了,平丫頭還饒得了他?”平兒原是要抹琥珀一臉黃的,卻陰錯陽差,抹到了她主子鳳姐臉上!讀者正眼花缭亂,隻看見這奇妙無匹的好文章—卻被雪芹抓住了這個“空”,一下子“人”上了後文賈赦疑他兒子琏兒與鴛鴦有了“特殊關系”的重大關目!
這種極盡巧妙之能事的筆法,我又不知道曾在哪部名著鴻編中有過?在我看來,這端的是古今罕見,中外難逢,想一個例子也想不出。
這樣的例子,在《紅樓》藝術中,卻是左右逢源,——可借“司空”見而不知其“慣”,真是“寶山空入”——而這後一“空入”,與前一得“空”便“入”,竟是大有出入的了!
比如,雪芹要寫鳳姐的短壽,他就五次三番地得空便人。
一次,東府珍大嫂子尤氏承老太太之命替鳳姐操辦壽日的事,因到西府取“湊份子”錢,與鳳姐二人“鬥智”打趣了一回,然後向平兒說道:
“我看着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哪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
為過生日祝壽,偏出來一個“棺材”,可謂筆下十二分狡繪。
不但此也,稍過,又讓尤氏向鳳姐本人說道:
“一年到頭,難為你孝敬老太太、太太和我。
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裡喝一口!”
這是正言敬意,又親又熱誰知鳳姐答言——
“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
尤氏之才,心機口齒,樣樣不下于鳳姐,隻不過粗心人讀不懂雪芹之筆罷了——她聽此“挑戰”之言,立即“反擊”道:
“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
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着——盡力灌喪兩口罷!”
就這樣,在同一件事、兩回銜連之間,已經是兩次“描”那短命難再的“忽喇喇似大廈傾”了。
再一次更奇,不是别人說,反是鳳姐自己“招認”。
雪芹在一回書裡先讓老祖宗贊歎鳳姐,擔心她聰明太過了怕不是好事——其壽不永。
鳳姐的巧口靈舌卻應道:人人都說我聰明太過活不長,唯獨老祖宗不該這麼說——老祖宗隻有比我聰明十倍的,怎麼如今卻這麼福壽雙全的?隻怕我也活老祖宗這麼長壽……。
賈母聽了,才說隻剩咱們兩個老妖精似的,别人都死了,有什麼意思!這真是舌底蓮花,左翩右翻,妙趣百出——但正在那反說正說之間,就又“得空便入”,分明埋伏下了鳳姐的早亡。
這樣的例,在全書中幾乎随手可拾。
周瑞家的送走了劉姥姥,承王夫人之命,分送十二支宮花——卻在“空”中“入”上了金钏與香菱。
到了寶钗屋裡,出來了“冷香丸”到了惜春那兒,四姑娘正和小尼姑玩笑,說明兒也剃了頭當姑子去呢(預示她日後是出家乞食)。
仔細想來,雪芹這筆,有空自然能入,就是“無空”、他也會入得那麼神奇巧妙。
寶玉還未進園子時,已将居室自題為“绛芸軒”了。
那還是晴雯給研的墨,并登梯爬高地貼好了。
晴雯不識字,卻是寶玉的“女書童”,這份文化差使如襲人之輩都是無緣無份的。
然後寫的是寶玉從寶钗那兒冒雪與黛玉同歸,這才擡頭自賞三個大字,而黛玉稱贊,“明兒也給我們寫一個!”再讓她吃茶時,她已翩然不見了。
——這一切寫什麼?就是寫“绛芸”是寶玉的後來,钗、黛皆已不複“在場”時,隻剩下小紅(绛)與賈芸是他的救慰之人。
這又是另一式樣的得空便入。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