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苑中,早有文論文評文論如《文賦》、《文心雕龍》,皆是民族形式:一為賦體韻文,一為四六驕文。
這是外國所難以想象的文學現象。
文評,則發展成為“評點”,這也是一種更為奇特的民族形式,它進入了小說範圍之後,對一般“細民”(魯迅語)的影響之深之巨,真是無法形容。
它起的文化作用極為廣大,但正統士大夫、高層知識界則視為“野狐禅”,譏曬或不屑一齒及之。
這個寶貴的民族文評傳統,今亦斷絕。
在《紅樓夢》這題目上,評者太多了,隻“評點”形式也有多家。
我總以為在此諸家中,從評筆法評章法來看、始終是隻有一家予我的印象最深,即戚蓼生序本中的總評,尤其是後半部,精采倍出。
我們如果借來,不但大可啟牖我們的靈智,提高自身對雪芹文筆的欣賞能力,也有益于領會我們這個民族在藝術方面是何等地自有奇珍,不應舍己從人,總是搬弄别處的東西,奉為圭臬。
前章我曾舉示一點:書到鳳姐病休、探春暫替之後,直至夜壽怡紅這一階段(實為“六九”之數以後的“七九”大段落),雪芹的筆緻一變,特為精采。
巧得很,也正是這一大段中的總評,也将重點傾側到文章藝術的角度上去了。
這個現象恐怕也非偶然巧合,其間當有尚未發掘的文藝寶藏,有待後人再為講清道理。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在全書中為特異文情,其理、趣、驚、險,場面之奇突,氣氛之緊張,與遭笞撻那一回堪稱相埒,而境界之高或有過之。
我們如何評賞這種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文字?且聽那位尚未考知名姓的先生〔1〕評道:
作者發無量願,欲演出真情種,性地圓光,遍示三千(指大千世界),遂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畫一幅大慈大悲圖。
你怎麼理解這種“文評”的意義?不習慣?不太懂?——難以“接受”?要知道這幾句話,誰也說不出,其力千鈞。
似乎離開了評文,實則這才探到了為文的最深根本。
這僅僅是一男一女兩個“戀愛”的間題嗎?這是對寶玉的真理解,對“情種”的真注腳——大慈大悲的心腸,滴淚研血的心情,來寫一種無以名之的(故隻好借用佛家詞語,莫要錯會本旨)、最極博大的愛才惜人、悲天憫世的胸懷——此即本書開卷大書交代“大旨談情”的那個“情”字的真實意義。
如果你認為這講得太“玄虛”了,隻願從人間一般男女愛情的角度去欣賞,那麼就在這兒也還是大有可評可思之處,故那回後又另有總評,說道:
寫寶玉黛玉,呼吸相關,不在字裡行間,全從無字句處,運鬼斧神工之筆,攝魄追魂。
令我哭一回,歎一回,渾身都是呆氣!
讀讀這樣的文評,乃覺今日之評家何必一定要闆起面孔,搬弄一些土洋教條,來“訓示大衆”?我們用别的方式。
能像他說得這麼懇切動人嗎?
同回,曾涉寶钗與岫煙一段對話,此位評家就又重筆評雲:
寫寶钗、岫煙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樂!時方午夜,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是可見其人之不俗,他讀《紅樓夢》的注意點與感受區,并不與後來流行的世俗眼光相同,因為那時他還受不到程、高僞續的壞影響。
如今且多看幾條,他對雪芹文心筆緻的體會——
用清明燒紙,徐徐引入園内燒紙。
較之前文用燕窩隔回照應,别有草蛇灰線之趣,令人不覺。
前文一接,怪蛇出水;後文一引,春雲吐岫。
道理徹上徹下,提筆左潆右拂,浩浩千萬言不絕。
又恐後人溺詞失旨,特自注一句以結穴,曰誠,曰信。
杏子林對禽惜花一席話,仿佛茂叔庭草不除襟懷。
此乃戚序本第五十八回《茜紅紗真情揆癡理》一回的評語。
看他又賞筆法,又品意味,兩者交融,并無違隔。
山無起伏,便是頑山;水無潆洄,便是死水。
此文于前回叙過事,字字應;于後回來叙事,語語伏:是上下關節。
至鑄鼎象物手段,則在下回施展。
蘇堤柳暖,阆苑春濃;兼之晨妝初罷,疏雨梧桐,正可借軟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
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濤;婆子長舌,丫環碎語,群相聚訟:又是一樣烘雲托月法。
此評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