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诳。
但從此,不再寫它在寶玉懷中如何下落了。
他卻去寫别的了。
那是薔薇架下,看一女孩子畫“薔”字看入了迷。
不防一陣夏雨陡降,寶玉急忙跑回怡紅院,已澆得落湯雞一般(還踢傷了襲人)。
一直不再提那寶物金麟了。
忽然,湘雲又來小住了。
她見過了長輩,入園來尋二哥哥。
丫鬟翠縷一眼看見一個金晃晃的東西在那地上草間。
拾起一瞧,驚喜意外——是個又大又美的金麟佩!
于是,從論陰陽轉到了論“雌雄”——又轉到了問“人”怎麼分陰陽?——馬上遭到了湘雲的一口啐,“越說越說出‘好的’來了!”蓋今日之“性别”常言,那時是萬萬不能出諸女兒口中也。
等到會見了寶玉,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向懷内摸尋金麟——糟了,不見了!
湘雲舉掌一“亮”:是這個不是?寶玉這才說出自恨該死的話,這比丢了“印”還要緊百倍。
我們都記得:“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把兒女私情,略萦心上。
”這是給湘雲的定評,可當她從翠縷手中接過雄麟托于掌上的那一時刻,竟也默默含思不語者久之。
請君溫賞:你看雪芹單是為了寫這個金麒麟的來往得失,是如何地筆如生龍活虎,意若穿珠走盤。
他并不明寫因看畫薔,因雨淋急跑而将它遺落,而是令你自作尋繹,恍然大悟。
請你再想:雪芹為何單單在這個“表記”上特予重筆細傳?
與此異曲同工的,恐怕就是司棋的故事了。
鴛鴦晚間入園傳話,因要小解,走向山石背後,不期遇見了司棋與潘又安私相約會之事。
此後,再無一字涉及什麼“表記”。
忽然,這天傻大姐拾了一個“狗不識”的奇物,讓王夫人拿到了,于是一場險惡風雲驟起:抄檢大觀園!
王夫人大概就是疑心此乃黛玉之私物。
邢夫人那邊的一黨,方才挫辱了鳳姐〔她此時處境已十分可憐了,後文的發展,悉被程、高本歪曲淨盡),遂又調唆“捉”黛玉的“奸情”。
沒想到,卻在司棋那裡搜出潘又安表哥的字帖兒!王善保家的尴尬萬分,自打嘴巴(鳳姐暗自“得意”。
你看鳳姐始終站在哪一邊?)。
在這兒,也不明寫那繡春囊就是司棋等那晚間慌亂中所遺,而讓看官自作尋繹。
于此,我不能不再引錄那位總批者的發言——
叙一番燈火未息,門戶未關。
叙一番趙姨失體,賈婆癟氣。
叙一番林家托大,周家獻勤。
叙一番鳳姐灰心,鴛鴦傳信。
——非為本又煊染,全為下文引逗。
良工心苦,可謂慘淡經營。
真識透了說中了雪芹的運筆之精義。
司棋事,從鴛鴦誤吓得來,是善周全處,方與鴛鴦前後行景不至矛盾。
一切精細如此!
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線。
七十三回,用繡春囊在山石一逗,便住。
至此回(七十四回)可直叙去(又用無數曲折,漸漸逼來。
及至司棋,忽然頓住,結到入畫:文氣如黃河出昆侖,橫流數萬裡,九曲至龍門,又有孟門、呂梁峽束,不得入海。
是何等奇險怪特又字!令我拜服。
我們讀《紅樓》的人,向雪芹學藝的作家們,溫溫這些正文與評語,對于我們中華自己的文脈與藝賞之高之精之特立獨出,先賢後哲的交流契洽,輝映發皇,而不是拾人牙慧、綴人腳跟的寶貴文化傳統,不是大有啟迪浚發之益嗎?
〔1〕金銀麒麟,是滿族誕育子女的舊俗.生後七日,外家例送搖車(亦作“悠車”)、麒麟佩、鞋襪等禮物慶賀。
麟為“四靈”之一,古稱仁獸,據雲不踐微蟻。
最為祥瑞。
民間麟佩,金屬鑄成,外鍍金色,麟上小童騎之,頭戴紫金冠(正是賈寶玉型),手持蓮笙二物,合為“連生貴子”之義,蓋古人以麟喻稱佳兒,故小童多取為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