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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個家,又換個别号。
捧一個女戲子,又換一個别号。
本來,如果名字是代表一種心境,名字為什麼不能随時随地跟着變幻的心情而轉移?
《兒女英雄傳》①裡的安公子有一位“東屋大奶奶”,一位“西屋大奶奶”。
他替東屋題了個園叫“瓣香室”,西屋是“伴香室”。
他自己署名“伴瓣主人”。
安老爺看見了,大為不悅,認為有風花雪月玩物喪志的嫌疑。
讀到這一段,我們大都憤憤不平,覺得舊家庭的專制,真是無孔不入,兒子取個無傷大雅的别号,父親也要幹涉,何況這别号的命意充其量不過是欣賞自己的老婆,更何況這兩個老婆都是父親給他娶的!然而從另一觀點看來,我還是和安老爺表同情的。
多取别号畢竟是近于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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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兒女英雄傳),章回小說,清人文康著。
我們若從事于基本分析,為什麼一個人要有幾個名字呢?因為一個人是多方面的。
同是一個人,父母心目中的他與辦公室西崽所見的他,就截然不同——地位不同,距離不同。
有人喜歡在四壁與天花闆上鑲滿了鏡子,時時刻刻從不同角度端詳他自己,百看不厭。
多取名字,也是同樣的自我膨脹。
像這一類的自我的膨脹,既于他人無礙,何妨用以自娛?雖然是一種精神上的浪費,我們中國人索來是傾向于美的糜費的。
可是如果我們希望外界對于我們的名字發生興趣的話,那又是一回事了。
也許我們以為一個讀者看到我們最新的化名的時候,會說:“哦,公羊浣,他發表他的處女作的時候用的是臧孫(蟲帶)(蟲東)的名字,在××雜志投稿的時候他叫冥蒂,又叫白泊,又叫目蓮,櫻淵也是他,有人說斷黛也是他。
在××報上他叫東方髦隻,編婦女刊物的時候他暫時女性化起來,改名商煙婵,又叫女(女危)。
”任何大人物,要人家牢記這一切,尚且是希望過奢,何況是個文人?
一個人,做他自己分内的事,得到他分内的一點注意。
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動了,也就被忘懷了。
社會的記憶力不很強,那也是理所當然,誰也沒有權利可抱怨……大家該記得而不記得的事正多着呢!
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與我同名的人有兩個之多,也并沒有人覺得我們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級趣味。
中國先生點名點到我,從來沒有讀過白宇;外國先生讀到“伍婉雲”之類的名字每覺異常吃力,舌頭仿佛卷起來打了個蝴蝶結,念起我的名字卻是立即朗朗上口。
這是很慈悲的事。
現在我開始感到我應當對我的名字發生不滿了。
為什麼不另挑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于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仿佛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的第一步是取一個偉麗觸目的名字。
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麼?
中國是文字國。
皇帝遇着不順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國運漸趨好轉。
本來是元武十二年的,改叫大慶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結束。
對于字眼兒的過分的信任,是我們的特征。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
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
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話又說回來的。
要做俗人,先從一個俗氣的名字着手,依舊還是“字眼兒崇拜”。
也許我這些全是借口而已。
我之所以戀戀于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
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着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
在填寫人學證的時候,她一時躊躇着不知道填什麼名字好。
我的小名叫(火英),張(火英)兩個宇嗡嗡地不甚響亮。
她支着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
”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沒有改,到現在,我卻不願意改了。
(原刊1944中1月《雜志)月刊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