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倍異的尊重與鄭重。
中國的确也有蘇小妹、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裡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麼都會成為一種制度的。
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衆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裡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遊移。
《青樓十二時》裡我隻記得醜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本展,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着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
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着,畫得比她小許多。
她立在那裡,像是太高,低垂的頸于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适,然而她确實知道她是被愛着的,雖然那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裡。
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于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準。
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潤一郎①在《神與人之間》裡為什麼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聖潔的Madonna”②。
說到歐洲的聖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衆情人,曆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
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着無暇的子宮的聖母”。
從前的OomphGirl③等于現在的WombGirl④。
但現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謹得多,絕對不會那麼公然地以“無理的子宮”為号召了。
①谷崎潤一郎(1886-1965),日本小說家。
著有《食蓼之蟲》、《細雪》、《瘋癫老人日記》等。
②Madonna,聖母。
③OomphGirl,性感女郎。
④WombGirl,疑為作者自撰的英文詞組。
Womb,子宮。
歐洲各國的聖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被着稀薄的金色頭發,面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田裡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伯了的,凸出了談藍的大眼睛,于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别喜歡的那種活潑婉媚;美的标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為天降大任于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将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
畫家無法表現小兒的威權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肉的,老氣的嬰孩。
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
有時候她也逗着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着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仿佛有無數眼睜睜的看戲的。
單隻為這緣故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裡的《山姥與金太朗》,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系,金大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
山姥披着一頭亂蓬蓬的黑發,豐腮的長臉,眼睛是妖淫的,又帶着點潇潇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着,頭發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
也許因為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
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慣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撚她的乳頭,而她隻是不介意地潇潇笑着,一手執着描了花的撥浪鼓逗着他,眼色裡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子強兇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
這裡有母于,也有男女的基本關系。
因為隻有一男一女,投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辟地之初的氣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①最馳名的聖母像,TheSistineMadonna②抱着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
這裡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于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
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蓦地被提拔到皇後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擡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
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煙,用××脾剃刀,穿××牌雨衣,贊成羅斯福①,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
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裡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