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那麼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體的蒸發。
看似龌龊,其實隻是混油。
龌龊永遠是由于閉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的東西是不龌龊的。
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
他們自以為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于裡去,躲到原始人裡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隻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裡,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群女孩搬到我們宿舍裡來歇夏。
飯堂裡充滿了自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濕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着鐵欄杆,常常銑欄杆外隻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隻看見海那邊的,抹青山。
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着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了,隻剩下山的青。
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一樣地讨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
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壤着,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不同,隻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仿佛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幹淨,清空的飯堂裡,黑白方磚上留着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濕陰陰的鞋臭。
她們有一隻留聲機,天到晚開唱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着:
我母親說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蔔西人①
到樹林裡去。
①吉蔔西人,通譯吉蔔賽人(Gypsy),一個過着遊蕩生活的民族。
原住印度北部,10世紀前後開始流浪到世界各處。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準,不準,一百個不準。
大敞着飯堂門,開着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啪啪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
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着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
大家笑着喊:“納塔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
她和她嬸婉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丢給此地的修道院。
在美國人家裡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凄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裡喝水,面包上敷一層極薄的談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紳縧下跪做禱告。
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皮賴。
像普通的爛污的俄國女人,她脾氣好而邀通,常常挨打,她婉婉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裡也會露出鈍鈍的狠毒。
瑪麗亞生着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發,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裡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
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丢了什麼嗎?”充滿了希望,仿佛應當看見空房間。
我很不安地說沒丢什麼。
還有個暹羅①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谷,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别到背後去。
廟宇裡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趟,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
然而家鄉的金紅焰赫的神離這裡很遠了。
瑪德鍊隻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為狡黠的小奴才。
①暹羅,泰國的舊稱。
下文中的盤谷,即曼谷(Bangkk),泰國的首都。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
談黑臉,略有點跑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隻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
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着小步小步定,或是僅隻謠擺;女的捏着大手相子悠悠揮灑,唱道:“沙揚啊!沙揚啊!”抄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
那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
城中隻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他富戶的獨娘每晚在戲園子裡遇見,看見小婉妹穿着洋裝,嘴裡并不做聲,急健在開演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來。
她生活裡的馬來亞是在蒸網的野蠻的底于上盞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腦娘,叫做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
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港,在宿舍的浴室裡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接着小銀十字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
她說:“這裡真好。
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裡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
那罩衫的式樣……”她掩着臉吃吃笑起來,仿佛是難以形容的。
“你沒看見過那樣子——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
人站在水裡,把罩衫撸到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