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
真是……”她臉上時常有一種羞恥傷恸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風眼也起了紅鏽。
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裡生着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采果子了,簡直是猴子。
不知為什麼,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着羞恥傷恸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談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抛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
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
”
“也許……不必用巫魇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魇!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麼好。
”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
“不,一定是巫魇,不然他怎麼那麼昏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牆上撞。
”
會妖法的馬來人,她隻知道他們的壞。
“馬來人頂壞!騎腳踏李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
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托炎櫻與我多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
”她常常想到被強奸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臉色慘白浮腫。
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隻有她一個人倚在陽台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空關着的,出了黴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并不簡單的世界裡,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
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隻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為非常高級的藝術。
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我:“……還有那顔色!單為了他們服裝布景的顔色你也得去看看!那麼鮮明——你一定喜歡的。
”他們的色彩我并不喜歡,因為太在意想中。
陰森的盜窟,照射着藍光,紅頭巾的海盜,激驚的難女穿着白抱,回教君王的妖紀,黑紗衫上釘着蛇鱗亮片。
同樣是廉價的東西,這還不及我們的香煙畫片來得親切可念,因為不是我們的。
後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态,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布景裡,那一刹那的确有點像中古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肉紅的人,大紅,粉藍的點綴。
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為一連串的香煙畫片了。
我們的香煙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
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喬,立在潔淨發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幕,但總覺得是窮人想象中的富貴,空氣特别清新。
我喜歡反高潮——豔異的空氣的制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裡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
可是足尖舞裡的反高潮我不能夠原諒;就坐在最後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緊硬臃腫的白肉。
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重,會咚地一響。
舞劇《科賽亞》,根據拜倫的長詩;用舞來說故事,也許這種故事是特别适宜的,就在拜他的詩裡也充滿了風起雲湧的動作。
但是這裡的動作,因為要弄得它簡單明了,而又沒有民間傳說的感情作底于,結果很淺薄。
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飛亂擅。
一身表情,而且永遠是适當的表情,所以無味而且不真實。
真實往往是不适當的。
譬如《紅樓夢》高鹗續成的部分,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并不是因為賈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定得不夠好的緣故。
高鹗所拟定的收場,不能說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裡面的情感僅僅是sentiments①,不像真的。
①sentiments,這裡是“觀念”的意思。
《科賽亞》裡的英雄美人經過許多患難,女的被獻給國王,王妃怕她奪寵,放她和她的戀人一同逃走。
然而他們的小船在大風浪裡沉沒了。
最後一幕很短,隻看到機關布景,活動的誨濤,天上的雲迅速往後移,表示小舟的前進。
船上擠滿了人,搶救危亡之際也還手忙腳亂擺了兩個足尖舞的架勢,終于全體下沉,那樣草草的悲壯結局在我看來是非常可笑的。
機關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雜耍(Vaudeville)裡面,恐怕永遠是吃力不讨好。
看慣了電影裡的風暴,沉船,戰争,火災,舞台上的直接表現總覺得欠真實。
然而中國觀衆喜歡的也許正是這一點。
話劇《海葬》就把它學了去,這次沒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間跳下了兩個,撲略蹬在台闆上,波濤洶湧,齊腰推動着,須央,方才一蹲身不見了。
船繼續地往前劃,觀衆受了很大的震動起身回家。
據說非得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把他們送走,不然他們總以為戲還沒有完。
印度舞我隻看過一次。
舞者陰蒂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