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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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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裡的,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别訓練,以後周遊列國,很出名。

    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景隻是一塊簡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婦人合着手坐在那裡,盤起一隻腿,腳擱在膝蓋上,靜靜垂下清明的衣折,卻真有天神的模樣。

    許久,她沒有動。

    印度的披紗,和希臘的古裝相近,這女人非但沒有希臘石像的肉體美,而且頭太大,眼睛太小,堅硬的小癟嘴,已經見得蒼老,然而她的老沒有年歲的,這樣坐着也許有幾千年。

    望到她臉上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BacktoMethuselah”,)①戲裡說将來人類發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面且兒童時期可以省掉了,蛋裡孵出來的就是成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樂戀愛畫圖塑像,于四年之内把這些都玩夠了,厭倦于一切物質的美,自己會走開去,思索艱深的道理。

    這樣可以繼續活到千萬年,僅僅是個生存着的思想,身體被遺忘了,風吹日曬,無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條條的,腰間圍一塊布。

    未滿四歲的青年男女把他們看作怪物,稱他們為“古人”。

    雖有“男性的古人”與“女性的古人”之分,看上去并沒多少不同。

    他們研究數理科學貫通到某一個程度,體質可以自由變化,随時能夠生出八條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癱倒了成為半液體,顧着地勢流下去。

    陰蒂拉·黛薇的舞,動的部分就有那樣的感覺。

    她掐着手指,并着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換着,據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裡都有神秘的象征意義,但據我看來隻是表示一種對于肢體的超人的控制,仿佛她的确能夠随心所欲長出八條手臂來。

     ①"BacktoMethuselah",直譯《回到麥修徹拉》。

    Methuselah,麥修徹拉,(聖經)中的長壽者。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換了一條淺色的被紗,一路拍着手跳出來,踢開紅黃相間的百褶裙,臂上金钏铿锵,使人完全忘記了她的老醜。

    圓眼殊閃閃發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意揚揚形容給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麼模樣,有多高,肩膀有多寬,眼睛是怎樣的,鼻子,嘴,胸前佩着護心鏡,腰間帶着劍,笑起來是這樣的;生起氣來這樣的……描寫不出,描寫不出——你們自己看罷!他就快來了,就快來了。

    她屢次跑去張看,攀到樹上隙望,在井裡取水灑在臉上,用簪子蘸了銅質混合物的青液把眼尾描得長長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編的有一個節目叫做“母親”,跳舞裡加入寫實主義的皮毛,很受歡迎,可是我讨厭它。

    死掉了孩子的母親憫傭地走到神憲前跪拜,回想着,做夢似地搖着空的搖籃,終于憤怒起來,把神憲推倒了,砰地一聲,又震驚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饒了。

    題材并不壞,用來描寫多病多災的印度,印度婦女的迷信與固執的感情,可能有一種深而狹的悲慘。

    可是這裡表現的隻有母愛——應當加個括弧的“母愛”。

    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

    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隻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

    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着雞心形的小帽子。

    可是她們的西式跳舞實在很有限,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的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向,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

    西式節目常常表演,聽說是因為中國觀衆特别愛看的緣故。

    我隻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台,穿着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晃,活絡的頸于仿佛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

    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裡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

    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地位,把小壺小兵嵌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

    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數人放進去都很合适,因為人到底很少例外,許多被認為例外或是自命為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内。

    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

    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裡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裡飄飄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裡的小孩。

    畫上的顔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顧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為天下太平,個個安分安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裡面有一種壓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為日本藝術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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